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4、第 64 章 ...
-
就这样,又到赶集的日子,他决定又去赶集,突然他意识到什么了,就是前几次赶集走到那个地儿听到的那个喊声他又听到了,至少是感觉到了,也感觉到了它不在哪里,就在他的大脑里,这一次声音不高,只能算是他感觉到了而已,全不像前几次那样一来就让他感觉世界末日要到来了,但是,很显然,这一次它选择的是慢慢地响起来,直到把它的全部都向他显现出来,前几次他听到的是那么可怕,但仍然是它在远处的可怕,远没有到他面前来,远没有全部向他显现出来,这一次,它不会一下子就离他那样近,不会一下子就那么可怕,但是它会慢慢地扩大,直到它整个完全无遮无拦屹立在他面前,而那不会是别的什么,就是他真正的末日。他没有做什么,而是回身进屋在床上躺了下来。他意识到自己只有这样,他必须绝对顺从地接受他这个末日。而他刚一躺下,那个喊声就全面无遮无拦地向他涌过来了,完全像真正的滔天洪水向他涌过来了,也完全像他真正在随着大地的陷落而向无底的恐怖深渊下坠。他看到的景象,他遭遇的一切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他在床上如筛糠般的抖着,整个人完全淹没进了这个声音的汪洋大海,他是醒着的,但对外界的什么都看不见了,也看不见自己了,就和他童年时代进行那种灵魂旅行或“看宇宙,听宇宙”一样。他完全成了这个声音的汪洋大海里的一个浮物,大海波浪滔天,他被大海任意的翻弄着,完全没有还手之力,只能一个劲儿地瑟瑟发抖。但是,这也使他能够把这个声音到底是什么,从哪里来,它为什么这么可怕弄得一清二楚。它也本来就是为显出它的整个真面目来,让他把这彻底地认识清楚、弄明白,不为别的。
这个声音不是什么神秘的东西,而是他从懂事那天起直到今天他的家乡人、他的父母、他的老师们对他的所有的那类教育,对他所讲的所有的那类大道理,从他们苦口婆心的谆谆教导到他们穷凶极恶的吼叫,还有他们因为他听不进他们讲的这一套套、不服他们讲的这一套套而给他的惩处、体罚、打骂等等,如写检讨、站端端、关黑屋子等等。他看到,他来到的这个世界它对于个人就是一个大音箱,震响着最可怕、对人最具有杀伤力的音响的大音箱,人生到这个世界上来就是掉进这个大音箱里而且无处可逃,这个大音箱里响的就是全天下人的那种声音,它就是全天下人一齐叫喊发出的又不是从哪一个人嘴里发出的,它就有那么可怕,就是人发出的又是非人发出的,任何人掉进这个声音之中而不能逃走都注定会成为非人,任何人出生和长大的过程就是掉进这个声音的汪洋大海直到这个汪洋大海成为他里面的东西、直到他的脑子里响满了这个声音再不会给其他声音留下任何空间、更没有给他自己个人的任何可能的声音留有空间的过程,这个过程就是人成为非人的过程。他之所以在今天产生这个幻觉,就是因为对于他,这个过程已经完成。这是世界上最可怕的噪音,比他后来在所谓“大世界”、“外边的世界”里领教的那种最可怕的噪音都不知要可怕多少倍,对人的杀伤力也不知要大多少。它就是全天下人一齐叫喊的声音,同时也是非人的声音,是全天下人都成为了非人才可能一齐叫喊出来的声音。他从出生懂事,到长大,到现在的这过程,就是这个声音从完全是一种外面的东西而进入到他里面的过程,这个声音现在已经完全进入到他里面了,这也就是他已被它完全钉死了,他已经完成了从人到非人的转变,他这个幻觉经验就是对这一点的觉察。他在这个声音中听到了、看到了他的家乡人、他的父母、他的老师针对所有他的那些被他们定性为“高举维护做人尊严和权利的大旗的行为”、也很显然他还就是为了维护做人尊严和权利的行为,还有他有“发明创造纯粹自己个人的对世界、人生、宇宙的看法、观点、思想,全面颠覆教科书上讲的的严重倾向”而对他进行所有那类教育,老师们称它们为“个别教育”和“特殊教育”,让他亡羊补牢、悬崖勒马、从灵魂深处爆发革命,他们所说所讲所灌输的所有一切,这些东西就是这个声音里的声音,这个声音的性质、它所叫喊的一切的中心思想全在这些东西里面了。在这个声音中,有那可以被准确地命名为“国家的声音”、“人民的声音”的声音,它才是这个声音中的最强音,对整个声音有引领者和统治者的“身份”。
他在床上躺了三天,也在床上抖了三天。三天他都是只在他母亲叫他吃饭的时候他才恢复对现实世界的意识并起床机械地去把饭吃了,然后就又躺到床上来,一躺到床立刻就又在这个声音的汪洋大海里了,一个个巨浪向他打来,一个个波涛向他扑来,他一时被一下子扔到半空中,一时又被摔进如深渊般的波谷的深处。但是,他也在这个过程中认清了自己,认清自己灵魂的现实。他这进行的就是一次灵魂之旅。他相信他直接目击到了那种叫做“大脑皮层”的东西,而且还只有像他这样才是真正直接目击大脑皮层,其他任何办法,包括医学上那种解剖,都不可能做到这个。他看到,大脑皮层还真的是人的思维器官,是人的思维的“总司令部”。这个“总司令部”是何等的活跃,有何等的潜力,他在童年时代有那样美丽而神奇的经验,就因为它这种活跃和潜力得到相当高程度的发挥。他童年时代那些神奇的经验,不是他的疯狂,更不是他的病态,恰恰是他这个“总司令部”的超正常运转的表现,或者就算是他的疯狂、他的病态,也是他这个“总司令部”超正常运转的结果。但是,现在,他这个“总司令部”已经瘫痪了,甚至于已经死亡了,这就是这个他现在如此目击到了它、洞察到了它的声音造成的。这个声音它就是那种“国家的声音”、“人民的声音”、“老师和父母的声音”——他后把它命名为“全天下人的声音”,有时又称之为“他们的声音”或“国家的声音”。他不得不承认,这些声音,具体地看它们单个,并不能说都是没有道理的,有的还是很有道理的,甚至于还触及到了真理,甚至于还和他那种“内心的声音”有相通之处,比方说,他爹妈教他不要偷盗、不要把自己不喜欢的强加给别人等等,但是,由于它们被这样运用,参与到了这个声音里面来了,它们就不是它们本来的那样了,全都成了使他这个大脑皮层瘫痪的凶手了。就像他后来在城市里领教了的那种噪音,单个地看城市里的声音,当然不能说它们都是无意义的,但是,它们结合起来就形成一种绝对无意义的声音、对人只有杀伤力的声音。他看到它们是扎满了他的大脑皮层而它扎在哪里哪里的大脑皮层的思维功能就瓦解了的玻璃渣滓,一枚枚钉满了他的大脑皮层而它钉在哪里哪里的大脑皮层就透出了死亡的颜色的铁钉,一把把刺满了他的大脑皮层它刺在哪里哪里的大脑皮层就腐烂变质的钢刀,这些玻璃渣滓、铁钉、钢刀多得不计其数,使他的大皮层呈现出的变质、腐烂甚至死亡的状态让他就算是个神,有神的承受能力也承受不住这样看着它,可他只有承受,只有这样看着它,面对它。他不得不面对,他的大脑皮层因为这些玻璃渣滓、铁钉、钢刀而瘫痪了,这些玻璃渣滓、铁钉、钢刀本身却是活的,比神还有活力,比神还强大,它们就是那种“全天下人的声音”,说起来这声音不过是在他里面,在他的大脑皮层上,但也正因为它已经如此统治他的大脑皮层,它就是那滔天洪水、汪洋大海,而他则不过是在这滔天洪水、汪洋大海脚踩不到地、手抓不住天、眼望不到岸的徒劳的挣扎者,他的全部挣扎和表演,什么也不是,不过是被滔天洪水、汪洋大海的浪子把他打来打去而已。
在这次灵魂之旅中,他还不得不面对,这个“全天下的声音”绝对不只是把他的大脑皮层变成了那个样子,它在这个世界的所有人里面把所有人的大脑皮层都变成了这个样子。正因为他们的大脑皮层是这样子的,他的父母、老师、乡亲才对他做了那么一两件他们所说的“伸张正义”、它们本身也的确就是在伸张正义的事情,还有他勇敢地表达出来了的“物质是不存在的”的这类纯个人想法和思想不能容忍,那是真的绝对不能容忍,就是把他毁了、废了也非要他“脱胎换骨”、“悬崖勒马”、“从灵魂深处爆发革命”不可。张朝海的二儿子做出了为同学死得冤枉打报不平的事情,张朝海就把他的二儿子弄回家来关了一个星期的黑屋子,直到把他的二儿子教育成了再也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才放他的二儿子回学校去。张朝海之所以这么做,也是因为他里面这个“全下下人的声音”。他五岁那年的那一天,听到了那样一个可怕的声音,见证了在一个几千人的他们所说的批斗会上将几个人用最原始最野蛮的手段将他们活活打死、据事后他从人们偷偷摸摸的一些议论中得知这几个人所犯之罪只是“议论时事”、“针砭时弊”的事件。这个事件过去几十年了,在他们村里,在所有可以肯定当年他们就在那些喊口号的人里面的人那里,他经过了几次调查,但是,几次调查除了他一向他们提起这个事件就会看到他们本能的恐惧反应外,没有从他们那里调查到任何东西,哪怕是从他们嘴里调查出一个字也没有,他们是真的好像在那一天过后还把这个事件偷偷摸摸议论了几天后就把这个事件忘得干干净净了,这么多年过去了,在他们中间他没有听到一句对这个事件的议论,他针对这个事件向他们提出的所有问题,他得到的“答复”仅是强烈地感觉到这些问题会一下子让他们陷入到一种原始、古老、深入他们骨髓的恐惧,这种恐惧使他们对他的提问或支吾其词,或赶紧起身离去,或突然对他充满了敌意,最终是他从他们那里什么也没有得到他却已经被他们完全孤立起来了,他想和他们中间任何一个人搭上一句话也不可能了。毫无疑问,如果当年的确发生过那样一个可怕的事件,而他们对这个事件却是这样的态度,就是因为顺从了也不得不顺从他们里面这个“全下人的声音”。晓宇是那样强烈地感觉到,对向他们提出的问题,他们都是在这一瞬间大脑皮层上会响起“全天下人的声音”,这个声音对于他们比当年他们几千人把几个人活活打死的批斗会上一起声嘶力竭、震天动地喊口号的声音不知可怕多少,他们是一听到这声音就立即无条件地放弃了一切、回避一切,在他们当年到底开没开那个会并在会上当场活活打死了几个人这件事上,那就是永远也别想他们给你一个肯定或否定的回答,他们自己也永远不可能真正回想这个事件,更不用说反思这个事件了,不管当年发没发生过这个事件——也可以这样说:在这个“全天下人的声音”面前,如果当年发生过这个事件,他们就永远也记不起来,如果当年没有发生过这个事件,他们则会感觉到已经不知经历过多少这样的事了,他们已经被它们吓破胆了。
这次体验是他此生最重要的经验之一,也是他人生的转折点。他相信他已经知道他生命中一个最沉痛最可怕的事实了,知道了他的生命就有这样沉痛可怕,它再不是别的什么了,只是这种沉痛可怕。一个人大脑皮层腐烂变质成这个样子、他的大脑皮层腐烂变质成这个样子,他必须承担起对它的绝对责任。他必须自救,救自己的大脑于这种腐烂变质之中。那该怎么办呢?很显然,只有一条路。他还不是完全没有希望,因为他意识到了他这个悲剧,意识到了这是一个悲剧,那毫无希望的人是连这也没有意识到的人。对于他,如何去做就是沉下来,静下来,躲开外界的喧嚣,远离外界的纷争,就像一个技术高明的外科医生给一个危重病人做大型手术一样,在一个相对独立、封闭、清静、受外界干扰很小的环境里,用真正精湛和高超的专业技术谨慎地、小心翼翼地、有步骤有计划地将他大脑皮层上这些玻璃渣滓、铁钉、钢刀拔去,还要保证在这个手术的过程中人不死在手术台上。只有这样才可能使他的大皮层恢复一些生机和活力。已经不可能将所有这些东西拔去了,要将所有这些东西拔去恐怕得以死亡——生理生命的死亡为代价,或是得以整个神经系统彻底瓦解只能到疯人院去度过余生为代价。只能尽最大可能地拔去最多的。大脑皮层腐烂变质成这个样子,之所以会是大多数人都不会去动它的,充其量会自欺欺人地做点边边角角的工作,一生一世充当“全天下人的声音”的奴隶,就在于要真正动它是痛苦和危险的。这就是一个无比庞大、复杂的系统化工程,对人的意志、决心、毅力,还有创造能力,都是绝对考验。有可能,对很多人来说、对多少人来说、对大多数人来说,他这样想,有这样的认识,都是相当可笑的,基本上是自作多情。但对于他,事情就是这样的,他经历的是人生的一次洞察,他面临的是哈姆莱特式的“是生存还是灭亡”的选择,他做出的就是使他的人生走向生的光明而脱离死的黑暗的抉择。就是在这一刻他意识到的问题的严重、解决这个问题的必须、解决这个问题所需要的付出那是什么样的,使他一口气坚持了下来,坚持了二三十年,也就是过了他所说的几十年的“神灯照耀”的生活,最后穷途末路,无经为继,才“下海”成了一名推销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