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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第 66 章 ...

  •   丢了民办代课教师这个职位后,他只有去投靠他哥哥阿明。阿明这时候正在开办那种私人煤井,看开办私人煤井竟然是那个开法,他又听到了“内心的声音”了,这个声音不但要求他必须另谋生路,哪怕饿死,这样的事情也是不能做的,还要求他去深入调查这个地方的私人煤井是如何开的,民工们的生存状况如何,把这个地方的真相,那可怕的、血淋淋的真相如实形成文字公诸于众。但是,他发现,他已经不是年少的他,他已经怕了,有一种恐惧已经深入骨髓,他还没有做任何事情,就感觉到“全天下人”在开始审判他了,也许是因为他在这些私人矿上见到的事情太可怕了,“全天下人”对他的这种审判竟然达到了他产生了强烈的宇宙性幻觉的地步,他是真正的听“全天下人”如上帝、如亿万神明明对他震天动地叫吼:“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为了绝大多数一的利益,为了成为强国不受外辱,中国还需要牺几代农民!”、“中国农民还不到享有人权的时候!”等等,而“全天下人”之所以对他进行审判就是因为他对这个地方的民工的处境和遭遇产生了强烈的悲悯和同情,他“内心的声音”或者说“真正自己的声音”响起来了,命令他他不仅不能参与他哥哥阿明的事业,还要去调查这里的民工们的处境,把它形成文字,公诸于众,这是他神圣不可推卸的责任,而他这样对于“全天下人”就犯下了背叛诸如“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中国还需要牺几代农民!”、“稳定压倒一切”的真理的错误,这些真理是绝对不允许任何人违背的,它们居于主流声音的位置,响彻世界,私人煤井之类的地方的民工们的那种处境和伤亡越严重,这个“全天下人”的声音就响得越高亢、权威、理直气壮和压倒一切。他当然知道这些声音不只是这个时候在他灵魂里响着,它也响彻外面的世界,但他这时候才知道这些声音对他的灵魂统治到底有多么深。他仅仅因为听到他里面的“全天下人”,也就是也被他命名为“人民的声音”、“国家的声音”对他这样叫吼,他就怕了,就知道他什么也做不出来了,最多从眼前这一切中逃走,不去救助、帮助一个民工,更不用说还要去进行那种调查了。当然,要去进行那种调查,他也害怕这些私人煤井的老板和与这些老板勾结起来的地方官们,他们可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这已经为他亲眼所见了,而他们干出来也就干出来了,他们干出来了不必承担任何后果,至少未必会承担任何后果,你却一定未必能找到申冤的地方。最后,他选择的仅仅是逃走,离开了阿明,另谋生路。
      他干什么呢?逃回老家后,他开始在他们村上搞私人办学,官方称之为民办办学。在这种学校当老师的也被称之为民办教师,只不过和从前那种民办教师不是一个概念。好马不吃回头草,他不想再教什么书了。但是,他得生存,他要养家糊口,他还要养他的“神灯”照耀的世界。他必须得有那样一个“神灯”照耀的世界,也因为他得对在阿明开办私人煤井那地方见到的那罪恶的、血的真相多少有一个交待。在他“神灯”照耀的世界中,他并不只是在穷以皓首,研究和沉思那些也许注定不会有结果的问题,同时并重的还有他在写作,主要是写小说,要把他此生经见的一切以小说这种形式写出来,不只是写出来,还要它们达到一种真正的高度和深度,以此直面真相、担当真相。从他懂事那天起,也可以说就从他五岁那年听到了那个几千人喊杀人(喊口号)并且他们真的在杀人的声音之时起,他就始终也觉得直面真相、担当真相是人最高和全部的使命,他耗尽自己一生沉思那些似乎注定不会有答案的问题,也是为了直面真相、担当真相。他没办法。
      不过,他这时候又重操旧业,当教书先生,当那种完全自负盈亏的私人办学老师,正是时候。村上大批的学生无处入学,他教书又名声在外,他回老家后才说了声他要搞私人办学,只办一个班,一个年级,他既当法人又当老师,就一下子有几十个学生来报名。但是,私人办学、民办办学,也是要在国家的领导之下的,对于他,具体的就是在他们的镇政府、镇学校和区教办的领导之下。区教办是县教委的一个派出机构。区教办和镇学校属于上下级单位,是一条线上的。区教办管的面相当大,几个乡镇的公办学校和民办学校都在他们的管辖之内,这样就有点力不从心,他们就把对各镇民办办学的管理权委托下放给了镇学校。实际上他们这样做是为了他们这一条线的利益。所以,在开始,争夺他们的直接领导权的是镇政府和镇学校。他们都是如此热衷和执着于这个领导权。今天是镇学校通知他们回镇中心校去开会,在会上听校长对他们破口大骂,骂他们是“泥腿子教师”,明天是镇政府通知他们回镇政府去,听镇政府分管文教的副镇长拍着胸脯保证他们是合理合法的,对我镇的文教工作的意义和作用也是巨大的,镇政府全力支持他们,只是他们每人给镇政府交一定的管理费就行了。他们都把到镇学校开会和到镇政府开会说成是“回学校开会”和“回镇政府开会”。是的,搞民办办学的人虽都有一定文化,但都是农民,就和他一样。他们的文化素质参差不齐,但是,这段时间,由于社会堪称剧烈的变迁造成的冲击,公办学校信誉扫地,各个村的公办班都学生人数严重不足,但是,却有大批的孩子在等着上学,他们既急需上学又不愿去村上那个或那几个公办班,民办办学就这样应运而生。校长认为他们这不但是在和公办学校抢夺生源,还是另立王国、另立中央!这个当过军人、有军人性格、脾气有些粗暴的校长每次在会上都要这样骂:“你们这不是另立王国、另立中央是啥子?但是,在我们社会里面,还有哪个敢另立王国、另立中央!”、“你们说到底不过是几个农民、几个泥腿子,现在弄得我堂堂一个镇小学校长,管几十上百号公办教师,他们说到底那是享受国家干部待遇的,却好像把你们几个都管不了了!这真是反了天了!”、“我这里有上级下达的民办办学的红头字文件,文件上清楚地说明了,民办办学,只能是公办办学的补充,公办办学是主体!可是,你们却喧宾夺主,偏房坐上了正房的位置,临时工来挤正式工,土饭碗要砸铁饭碗,他妈的泥腿子要来抢国家干部碗里的,这是哪来的道理!上级下达的红头字文件还更加清楚地讲明了,民办办学要本着为社会无私奉献、为社会主义的教育事业添砖加瓦的精神!但是,你们向学生收学费,还公办班向学生收多少你们就收多少,你们这是在直接和红头字的文件精神对抗!按照红头字文件精神,你们是一分钱的学费也不能向学生收的,学生的一切费用都应该你们私人掏腰包,不然,那算得上是无私奉献吗?是在给社会主义的教育事业添砖加瓦吗?我命令你们,即日就把你从学生那里收的学费分分给我交到学校来,说严重点,你们那完全属于非法所得,那钱没有一分钱该是你们的!”
      问题不在于校长这些叫骂是不是荒诞不经,而是他可以对你这样叫骂,你必须洗耳恭听他这些叫骂,你敢有弱弱的反驳那你的后果都不堪设想,你只有去找他的上级才能解决问题,而你去找他的上级却未必会被他的上级支持,而且,你为了这么点事就去找他的上级,你就只有不要工作了,更不要养家糊口了,天天找他的上级。你遇到了这样一个校长,并不是你运气不好,而是你没有遇到更不是个事的校长才是你运气好。听校长这样叫骂,晓宇听心头那“内心的声音”叫喊着,叫喊他不只是要反驳,还要抗议,这是他做人的权利和责任!但是,他最终做出来的只不过是有两次他实在听不下去,和当那种民办代课教师时就已经对这个校长做过的一样,于众目睽睽之中站起来离开了会场,没有再返回会场。一镇的民办教师,就只有他一个人敢这么做。他这样做了,受到的是双重的折磨。一是,他这样做了,是不是就使他的饭碗面临被砸掉的危险,他这么个饭碗,他们要给他砸掉,那实在是太容易了,就是校长所声称的:“那是易如反掌!”而他现在是在一座孤岛上,四面都是洪水和深渊,他必须依靠他这个饭碗才能呆在这个孤岛上,更重要的是,他的老婆孩子也都在这个孤岛上,是和他绑在一起的,他纵然不惧再一次被洪水淹没,也没有权利让他的老婆孩子被淹没,所以,他这样做,是不是错了,大错特错了,这类错误他这一生犯得实在太多了,不能再犯了,而这一次他是不是又犯了。二是,他远远没有做够、做到位,“内心的声音”可不是要他只做这么一点。对这个世界,他有一个刻骨铭心的感受,这个感受从懂事那天起就有了,它就是,他所面对的就是世界在一起合力,威胁利诱,软硬兼施,不择手段,要他去爬过那个洞,那的确是一个洞而不是一道门,并且要爬才能过去,所有的人给他讲的都是同一个道理,那就是去爬过这个洞如何必须、如何重要,还如何正当、如何合情合理,还如何崇高光荣,要真英雄真男人真的人才去爬这个洞,但是,为了生活,从一些洞里爬过去是很正常的,这个洞却是不能去爬的,谁爬了、谁去钻了,到洞那边去了,那边的确是应有尽有,但是,你已经不是你自己了,更重要的是,你已经不是一个人了。他总是看见这个洞里面闪烁着这种诡异的绝对不能去尝试一下的邪光。小时候,他从小人书看过一个鬼故事,一个化身为妖媚人间女子的吃人的女鬼,给一个书生看一面镜子,镜子里面是仙境,劝诱书生把头伸进镜子里去,只要伸进去了,就在仙境中了,永远过神仙日子,但实际上却,把头伸进去了,就死了,只有下地狱当鬼了。对于他,这个洞就是这面女鬼的镜子一样的东西。这一次,面对校长每次会上都冲他们这样叫骂,就是有人会后自嘲地形容的:“就像在骂狗一样!”他却只是仅仅有两次中途离开会场并且不再返回会场,显然是没有做到他应该做到的,他不得不这样想,他是不是就在被校长这样骂的过程中却没有做到他应该做到的,他就已经把头伸进那个洞和那种邪光中去了,他身上已经有好几块骨头不再是他自己的了,不是骨头了,是另外的东西了,为了生存,把身上的骨头都换成无论什么东西也没有关系,但是,这是另一种骨头,它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换成另外的东西的。他的感觉就是他身上已经有好几块骨头被换成了另外的东西了。他看着他身上这些已不再是他的骨头也不再是骨头而是另外的什么的东西,他的感觉到的滋味之怪异、之不好受真是无法形容。
      不过,可以想象,不管他的忍耐力多么强,如果不是另一股强权势力,就是民办办学这碗饭他也吃不长。这不可能取决于他个人,不管有多少学生和家长需要他搞私人办学,他有多少生源,私人办学也是国家政策许可的等等也是如此。校长几乎没有做别的什么,就是经常把他们召回镇学校这样冲他们叫骂,你敢不去听他这些叫骂,他第二天就带着人冲到你学校来了,那就不是要你听他叫骂而是要关你学校的门了。他堂堂一个校长,不可能把全镇所有民办办学的都取缔,但取缔个把个,还是说到就能做到的。也没有一个民办办学老师敢不一得到通知就回中心校来听他这些叫骂。说起来只是一些叫骂,又不是打你耳光,但是,它却具有真正的杀伤力,它让人紧张、恐惧、焦虑,它还让人感觉到屈辱和自惭形秽。他感觉到他听到的比他里面那种“全天下人的声音”发作起来了还可怕。他感觉到他听到的就是一种“全天下人的声音”的声音,也就是他也命名为“人民的声音”、“国家的声音”的声音。他早就已经清楚地认识到了,在这种吼叫中如果你不能做什么,无权做什么,你只能洗耳恭听,结果是对方不管要求什么你都会满足他的要求,心甘情愿地放弃一切。这就是这种叫骂的力量。是镇政府和镇学校争夺对民办办学的领导权救他们保住了他们。镇学校把他们召回学校开一次会,镇政府就一定会把他们召回镇政府开一次会,所讲的一定和镇学校完全相反,他们只要向镇政府交一笔并不算高的管理费就行了。镇政府愿意给他们撑腰,他们也乐意交这笔管理费。镇政府还在他们中间安插了内线,只要校长又召他们回镇学校开会,内线就密告镇政府,镇政府管文教的副镇长一定亲自莅临学校来参加这个会,校长只有对副镇长笑脸相迎,校长在会上讲一通,镇长也会在会上讲一通,与校长针锋相对。镇政府和镇学校的这个交锋客观上形成了一个夹缝,他们就在这个夹缝中生存。晓宇是真的感谢这个夹缝的存在,真的为有这样一个夹缝的存在而欣慰啊。他听到头顶是洪水的轰鸣,两边和前后是海啸的咆哮,他只要敢动一下就立刻灭亡,但是,毕竟有这么一个空间,只要他不动就洪水不会接触到你,海啸也无法接触到你,他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已经不是当年的自己了,有这么个空间他已经满足了,甚至于还很感恩了。为了保护这个空间,他既配合镇政府也配合镇学校,谁叫开会就去开会,谁叫交管理费、交多少他就交管理费和交多少,这于他就是既不去接触洪水也不让海啸将自己吞没。好在镇政府和镇学校都没有谁想到要他们参加政治学习、生活会学习和给领导写那种批评和自我批评的材料,而像这样的事情那是公办教师们定期会有的,这更让他感觉到欣慰。他不知道事情到这一步了,他还坚持这个底线有何意义,但是,毕竟还有一个底线,他毕竟还坚持着一个底线啊!他被大家视为全镇民办办学的人里一个说得起话的、有代表性意义的人,他这种配合上级的态度对全镇的民办办学的人都配合上级起到了引领作用,尽管他们的上级是两个对他们的政令和政策互相矛盾的上级。全镇民办办学的人都和他一样,只办一个班,既当法人又当老师。他就这样把他的民办办学往前推进了两年,过了两年平静的、收入稳定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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