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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第 61 章 ...

  •   我有在沟里的田埂上散步的习惯。一个星期天,天气晴朗,阳光很好,我又在那条田埂上散步,看见了张二黑。他大概是去那个小卖部买东西。他也看见了我,有一个学生在学校外的地方看见了老师,至少看见了他喜欢的老师的那种表现,比方说有点害羞又笑得很欢的那种。但是,我却感觉到不对劲。我看见他是黑暗的,对这种黑暗我只能说它是鬼神的黑暗。我得说我曾经在张朝海身上看到过的那种黑暗就是这种黑暗,只是没有那么强烈,就好像如果说张朝海让我遭遇的是死神,那张二黑这里看到的就是一个大鬼。这黑暗让我感觉到,万事万物和一切都成了虚无般的背景,唯张二黑是存在于这个背景中的一个点和存在。
      绝对不存在我可能把它弄错了的事情。这不需要理由,不需要解释,这种黑暗本身就是理由和解释。的确是你可能把不是这样的事情误以为这样的事情,就像村人们声称遇到的张春燕的“鬼魂”一样。但是,你绝对不可能真遭遇到了这样的事情却是你错了。遭遇这种黑暗,可遇而不可求,往往就那么冷不丁地就遇上了,你深深被抓住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这黑暗,我频频地看他,他可能是以为为别的什么缘故看他,就跑了起来,跑出了我的视野。
      他人跑走了,我的心却凉透了。但是,习惯思维又发挥它的作用了,那自然而然涌起的思绪就是:怎么可能会有这种黑暗,因为它不符合“科学”、不符合“逻辑”,所以,只是我太敏感了。
      如果我们问,我既然已经有过张朝海和张春燕那样的经历了,怎么还会在这时候想到“科学”和“逻辑”。如果这样问,那实在是我们对习惯思维的力量还了解得不够。
      这次的事情就这么过去了,我也没有再想得更多了,只是过了好久,我都结束散步回家了,心里因为遭遇这黑暗而有的凉凉的、惊惊的感觉都还在,还在逼我注意它、正视它、反思它。
      这是个冬天。我们这里的冬天难得有好太阳的天气。这天又有了一个好天气,太阳当空照,万物暖洋洋的。下了课,我不在教室里,到教室外烤太阳。这是所乡村小学,就两位老师,那位老师也下课了,也出来烤太阳。在我们这里,大冬天有这样的好天气,能出门来烤太阳的都会出门来烤太阳。
      我和这位老师站在一起一边烤太阳一边聊天。我们身边是玩得欢成啥样的孩子们。聊着聊着,我不经意地向旁边那群玩得正在兴头上的孩子看了一眼。我看到了张二黑,看到了他在太阳底下没有影子,而且不是别的什么情况没有影子,而是完全如人们传说中的变成人模样的鬼那样没有影子,完全没有,一点儿也没有,我、另一个老师、一操场所有的孩子都有我们身为人体在阳光下必然有和不可能没有的影子,就他没有、完全没有这个影子,完全如阳光下的鬼或神物那样没有这个影子!完全就是阳光下的鬼或神物那样没有影子!
      我心里那感觉没法形容,立即就转过头继续和那位老师的闲聊。按一般的标准,我没有细看,只是看到了一眼而已。但是,我也不需要细看,也不敢细看。这是对深渊的一瞥、对上帝的一瞥,谁还可能看到了一眼还看第二眼呢?这也是被上帝的火“舔”了一下,但这是什么样的火啊!
      亲爱的,你一定会说这回肯定是弄错了。然而,虽然我不能向你传达出来,但实际上这一眼我看到的就和当初突然在张春燕眼睛里看到那光明完全一样,只不过没有那样强烈广大,就好像如果说张春燕让我突然和上帝面对面,那张二黑这就是我突然在人群中看到了上帝的背影。上帝的面容就是上帝的面容,上帝的背影就是上帝的背影,我相信没有谁真和这样的“东西”遭遇时会弄错,他充其量会在事后的反思中把它否定了,承认是自己弄错了。也正因为如此,我不仅看了一眼就不可能再看第二眼了,不可能还要去确证我是否看错了,也不可能向身边的人指示出来,让大家都来见识一下这个“稀奇”。
      直视上帝的深渊,永远都只是个人的事情,对于他人,充其量只会有如我这样事后对他的讲述。这也就是为什么张二黑没有影子在场只有我看见了他人都没有看见的原因,因为它不是一个简单的物理现象,看它就是直视上帝的深渊,就是跳入上帝的深渊。上帝的深渊就是上帝的深渊。完全有可能,张二黑实际上还是有那个物理的影子的,但是,上帝的深渊已经整个从他身上张开来了,我看到了这个深渊,它对我的知觉显现的现象就是张二黑没有影子,鬼神般地没有影子,其实只是我看不见这个影子,其他人都看得见,只是无论如何上帝的深渊已经在他身上张开,他已经不再是他而就是这个深渊或已经被这个深渊完全吞没这也是真的,我绝对没有看错。
      上帝,上帝的面容,上帝的背影,上帝的深渊,亲爱的,请你不要忘记了我只是在形容象征的意义上使用这些词,它们绝对没有我们在一般事物上所认定的那种“客观实在性”,好像我们可以在任何身心状态下只需走点路就可以看到并和身边的同仁们指指点点地谈论。但我又得说,尽管只是在形容和象征的意义上使用这些词,如果那人格化的上帝、实体化和客体化的上帝是存在的,它们在我在张二黑身上,还有张朝海和张春燕身上遭遇的这种上帝面前,连小孩子捏的上帝的泥塑模型都算不上。
      一瞥张二黑没有影子、不是物理的而是鬼神的没有影子之后,一切都很平静,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我也当就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但是,我心里已经发生了一种变化了,或者说,已经受到了也只有那种就是鬼神的没有影子才可能给予的撞击了,留下就是在人群中突然看到了上帝的背影才可能的被灼烧出来的痕迹了。这个痕迹是“活”的,不断地浮上心头,不断地提醒我、提示我,但是我当然不能相信它,因为它违背“科学”和“逻辑”,我只有通过在教室的过道里走转转进行排遣。在整个走转转的时间里,张二黑就在我身边,但他却整个处于我意识的关注之外,我完全没有想到他,看也没有看他一眼,心里只有那一瞥而收摄到心里的东西。
      放学了,我走在回家的路上,这个痕迹又浮上来,有一会儿,它是那样鲜明,久久不去,我站住了,站住了还不知道自己站住了,是为什么站住了。我站了好长的时间,看着、经验着我内心这个痕迹。
      我感到是宇宙张开了一洞,这个洞也在我心里,我的心这时候就是这个洞,我透过这个洞看到了宇宙之外那永恒的天空和太阳的闪耀。它是那样美和清晰,世间就没有也不可能如此美和清晰的事物,仅从这一点看,它也是完全别样的存在、完全不同的存在。
      我还感到我灵魂中这个洞就是天使的眼睛,此时此刻我就与天使的眼睛静静地对视。天使的眼睛多么美,和天使的眼睛对视让我心灵多么宁静。
      这就是张二黑那一在阳光下身体没有影子的情形在我心上留下的这个痕迹。我清楚地意识到这天国的景象和天使的眼睛就是对张二黑那鬼神的没有影子的一瞥而得到“礼物”。我就这样忘记了时间、忘记了自己、忘记了一切地看这宇宙之外的世界,就像小时候忘记了时间、忘记一切地趴在田边看倒映在水田里的天空,惊叹它的美,惊奇着、敬畏着那完全别样的存在、完全别样的世界。
      我意识到自己就这样无缘无故站在这儿站得太久了,怕看见了的人们又生什么联想,才不再这么看下去想下去抬步走了,过后,也通过调整把这件事当成从没有发生过本也不可能发生的事忘记了。
      我站在路上忘记了一切看着我灵魂中这时候出现的这个美,和三十岁那年无意听到贝多芬的《欢乐颂》而忘我和忘记了一切地听着,听着听着,不知多久过去了,突然眼前掠过壮丽的天堂雪崩砸下来的幻象这一经验完全可以归为一类。事实是,就算我看到张二黑就是如鬼神般地没有影子是我的错觉而已,我因这个错觉而站在路上看到和经验的灵魂中这个美也是真的,就像倾听《欢乐颂》而有的那个至美的幻觉经验一样真实。不管是不是错觉,那种美之美,不能否认,和《欢乐颂》之美一样真实。
      我有每天中午,无论冬夏,都睡午觉的习惯。这天,我睡午觉,睡着了做了一个梦,梦见我正在教室里给学生讲课,那两个我比较信任、平时许多事情都依仗他们的学生突然一脸大汗地出现在教室门口,急急地向我报告道:“老师!老师!张二黑喝药死了!”在我们这里喝药通常指喝农药自杀这种事情,这两个学生所说的喝药也是这个意思。听到这个消息,我感到巨大的恐惧、混乱和悔恨,并在这种极端的心情中醒来了。醒来了老半天才弄明白自己只是做了一个梦。原来不过是一个梦而已,我笑了,也轻松了,放下了,不去管它了。
      没过几天,也许只有两个星期,就出事了。
      这天,刚上课,就有个村民找到学校来了,手里提着一只受伤的鸭子,也看得出来鸭子受伤是因为受到过人不怀好意的追打。这个村民激动气愤成啥样,说我班上那两个学生,就是专门干坏事、还在人家屋后放火的那两个学生,上学路上不好好走路,追打他的鸭子,把他鸭子赶得四散而逃,还把这只鸭子给他打伤了,现在,这只受伤的鸭子给你这当老师的提来了,你给个说法吧。
      怎么又是他两个,他两个什么时候又搅和在一起了。我那个亲戚的孩子干出这种事情来我能想象,我不敢相信的是张二黑又干出这种事情来了。我还想那只要已经被村人们认定“坏”的孩子,村人们就会把什么坏事都算在这些“坏”孩子身上,看什么人在干坏事都会看到不是别人,还是这几个“坏”孩子在干。所以,我希望事情不是他们做的,希望是村民弄错了。我喝令他俩站起来,问事情是不是他们干的,没想到,问了一阵,他俩竟承认了还就是他俩干的。
      我一下子气冲脑门,爆发了,打了张二黑几耳光,应该有三四下,我还用脚踢他,但是没有踢上,因为他在一张又宽又大的桌子后面,我隔着这张桌子踢他,所以没踢上,这张桌子比我教室里其他课桌宽大很多,我平时办点公批改点作业什么的也在这张桌子上面,等于是两个学生和一个老师共用的桌子。我把张二黑编排到这张桌子上来坐,就是因为我对他的期望和喜爱,我想把他教育出来,成个人们眼中的好孩子,考个大学什么的,改变他的家庭和他自己的处境。
      打了张二黑,我还没有完全消气,又把他的书包扔出了教室,要他滚,把他赶出了教室,接着把我那个亲戚的孩子的书包扔出了教室,也要他滚,把他赶出了教室。这就成了出事的导火索。
      我打张二黑的几耳光,无疑算得上是体罚学生了。我向全班学生做出过承诺,决不体罚学生,也在张二黑之前没有体罚过一个学生。
      这个时期,还没有所谓“教师法”,远没有将老师体罚学生上升到法律的高度,而在我们这个地方,体罚学生却是传统和现状,也被众人默认为“合理合法”的,如我今天对张二黑和我那个亲戚的孩子做的事情天天都在每个学校的每个班上发生,至于对学生的体罚已经达到了非人道程度的也大有人在,有许多老师就因其善于体罚学生而闻名,比方说,全镇的人都知道,镇中学有位女老师,年年评先进,教的学生升学率最高,但是,打起学生的耳光来,她连打四十下不会歇一下。
      但是,我有超前意识,对体罚学生深恶痛绝,我把它看成这个社会病态显明的症状之一。所以,我对学生们讲法制、讲人权、讲任何人的尊严、讲任何人对任何人的尊重、任何人都没伤害任何人的权力,老师对学生、领导对下级、官员对百姓、国家对人民、集体对个人,都没有这样的权力,绝对不是老师对学生、领导对下级、官员对百姓、国家对人民、集体对个人就可以提出无限制的要求,每一个人与身俱来的权利神圣不可侵犯。我这样给他们讲,已经违背我不得不采用的“教学宗旨”了,对我的饭碗可不是好事情,但我觉得还是有必要这么做。我向他们说,虽然目前还没有约束老师体罚学生的法律,我只能希望迟早有这样的法律,但是,我从我做起,决不因为任何原因体罚学生。所以,我不气疯了,我不会打张二黑。
      张二黑把农药喝了,他母亲发现了,问他为啥要喝农药,他说老师偏心,打了他没有打我亲戚那个孩子。在他失去知觉前,还对他母亲说,不要找老师,不怪老师。
      我把他俩赶走了,极度不祥的预感却让我的心抖成啥样。我不担心我亲戚的那个孩子,他就是长不大而已,不可能做出什么极端的事情来,但是,张二黑就不一样了。赶走我亲戚的那个孩子后,我就立即派那两个学生,就是出现在我梦中的那两个学生,他们平时帮我这个当老师的很多事情,我要他们赶紧去追张二黑,就追张二黑,把他追回来。他俩跑出教室了,没过多一会他们就回来了,跑得大汗淋漓,我还以为他们已经追到了把人都领回来了,岂知他们却说:“老师!老师!二黑都喝了农药了!”与梦中不同的只是他们没说二黑已经死了。
      他们说他们赶到张二黑家,在他家外一个草垛下发现了他,他蹲在那里,缩成一团,一大股“拌种灵”药味,嘴里还在吐白沫。极端不祥的预感变成了现实。我不敢相信也只有相信。我立刻追到张二黑家,但他家没人,听人说他们看见他母亲和他坐着一辆摩的急匆匆出沟往镇上的方向去了,也不知是为啥子事情。我也赶紧打了一个摩托的追去了,到了镇医院,一问镇医院的医生,都说他们来过,但他们不敢收那个孩子,那个孩子喝的是“拌种灵”,一种剧毒农药,他们救不了,他母亲又打个摩的抱着他去区医院了。区医院比镇医院大多了。我也打个摩的赶到区医院,医生正在对他进行抢救,我百般央求医生要救活他,还去缴费处缴了三千元钱,但是,不到一个小时,他终因抢救无效死亡。
      这当然成了一个事件了。是区法庭出面审理和处理的这个事情。我不知道这个事情若放在我在电脑前打这段文字的今天法院会怎么处理,因为现在有《教师法》了,但我没有看过这类法律条款。不过,我想当时对我的处理无疑可算轻的,没有为难我,我因为打了张二黑两耳光,我自己也承认了,还承认了踢过他,但没有踢上,也是我把他赶出教室的等等,法院也调查了,最后,除了医疗费和安葬费,判我陪了他们家一万元钱,这事就这样过去了。我因为主动承认打了张二黑,还被人们称道为“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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