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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第 6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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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孩子始终把世界看成他们的游戏,或者说他们始终把世界看成他们的“母亲”,他们不管干出多么恶劣的事情都是在向“母亲”撒娇,他们就是要不断地做出恶劣荒唐的事情而最终都得到了原谅来证明世界是他个人的“母亲”,他们干什么对于“母亲”都是可爱的,都最终会被“母亲”包容和原谅,“母亲”就是无条件原谅儿子干的一切、无条件觉得儿子干的一切都是好的、可爱的的“母亲”。
其实,我感觉大多数这类孩子不管小时候多么顽劣,长大后都会性情大变,成长和成熟起来,变成为养家糊口而循规蹈矩、艰难挣扎的“芸芸众生”。这也是他们没有办法的事情,除非他们愿意成为彻底的病人。
另一种“问题学生”就是这类孩子在某方面,代表人类的创造力和优秀卓越的那些方面,可能有超常的天赋或直觉能力,但是他们这种天赋要表现出来他们还没有掌握必要的工具,或者是这种天赋表现出来不会为社会常规所容,这种天赋的蠢蠢欲动就可能在他们身上表现为一种破坏倾向。
也可以这么说,他们的天赋让他们遭遇常人没有遭遇也遭遇不到的另类存在,这使他们变得对常人来说怪异、不可思议,甚至于很“坏”,常人就是不能接受和容忍有谁遭遇了、见证了他们没有遭遇和见证、也不敢遭遇和见证的另类世界和另类存在的人,所以,这类孩子通常被迫和整个世界、所有人对立,而在这种对立里面,他们又处于绝对弱势地位,这使他们在种种内在和外在的冲突中真的可能做出一般孩子做不出来的坏事。但这类学生是现在眼下就可教的,可改变的,不像第一类“问题学生”那样需要时间,只是这要看他们能否遇到合适的环境和合适的人了。
这两个“问题学生”,以我对他们最终的了解,我就把那个我亲戚的孩子归为了第一种“问题学生”,而张二黑,我觉得他是第二种“问题学生”。
当然,我并不是就自以为发现了一个天才,我要把这个天才培养成什么什么样的人才,我既没这能力也没有这心情和动力。张二黑的家境实在是太差,他还有个姐姐,早已因为家贫而辍学了,父母就像两头牲口一样终日忙碌奔波,但也像张春燕家一样,收入的一大半都还不够缴“农业税”,一家人只能勉强糊口。看张二黑其实很聪明,我能想到的也就是希望通过我的一些努力做到他最后能够好好学习,当然也好好做人,不要成为众矢之的,考个大学什么的,把他的家庭的现状改变过来。不论是他本人还是他的家庭需要的都不是他的天才,而是他聪明但好学懂事,考大学,脱离农村。我是从这方面想的。
经过我不能不说真诚的努力和关心,张二黑变了,作业越做越好,学习成绩飞速提高,证明了我的眼光不错。我还发现他的作文也写得相当好。也不知何故,大多数学生都是最害怕写作文也写不好作文的。当然,我教作文和我所知道的其他老师不一样,我的学生的作文在我的引导下比我所知道的其他老师教的学生写的,都写得自由、开放、真实,不管多么天真幼稚,也没有撒谎。我认为在我整个学生时代,小学、初中、高中,老师教我们写作文的中心就是教我们撒谎,而且非此不行,我不管是个什么样的教师,算不算得上教师,我也不能教学生把写作文就理解成撒谎。张二黑的作文写得流畅生动,还能叙述很复杂的事情,我很欣赏很赞赏。
不过,我也从他的作文中了解到了一些比村民们“汇报”到我这里来的声称都是他干的那些事情更惊人的事情,这些事情不是他做的,他也写不出这样的生动和真切。
他在一篇作文里写一个孩子在一天晚上从家里偷偷溜出来连撬了两家人的门,这两家人全都在外打工,家里没有人,这孩子撬了这两家人的门,进去后又把人家的柜子撬开,柜子里的衣服全给人家拿出来摔得满地都是,还把人家的电视机给拆了,弄坏了。他还在一篇作文里以第一称的口气写他一年里有好多晚上都不是在家里睡的觉,而是在山上的树杈上过的夜,他如何看见蛇夜里爬上树钻鸟窝和吃在树上睡觉的鸟儿,这些蛇不可怕,它们对他扬起头,他还敢凑上去和蛇对视。这篇文章把我读得感觉阴森森的。
我看不出他写的这些事情不是他亲历亲为的,叫他过来问,他也承认了作文里写的事情都是真的,也都是他干的。我问他家里人不管他吗,晚上他怎么就能从家里偷偷溜出来呢,他说他家里人还真不管他,他晚上能够很容易从家里溜出来。
其实,说他家里人不管他,不等于说他父母不打他,他没有受到家庭暴力。我通过多种渠道了解到了很多他家庭对待他的情况,而且,不用我了解也能耳闻不少。这些情况令人震惊。他父亲很少在家,照管他的是他母亲,但他母亲也每天都在庄稼地里忙活,所给他的只是每天对他一两顿饱打,他父亲什么时候回来了,做的第一件事情也是对他拳脚相加。打,这不奇怪,我们这样的穷山村,父母打孩子那是传统,是很多家庭的家常便饭。我听人们说他父母用的是扁担、锄柄那样的东西打他,打他是完全没把他当人的。有一次,有学生给我说他今天又挨了他妈的打了。他来到学校后我就把他叫过来要他脱了衣服看看打成了啥样。他就给我脱了让我看,我看到好几个青紫的肿块,我惊呆了,一教室学生看了,也都发出惊寒的嘘声。虽然他自己倒显得很超然,无所谓的样子,但我知道恰恰是这样才是危险的。
虽然我对张二黑的父母这样打他而震惊,但我也知道其实我没有理由震惊不震惊。在贫困艰难之中,这样的家庭很多,这样的事情很普遍,它们已几乎不可能从这些家庭本身那儿找到原因和解决办法了。
为这事情我找过他父母好几次,和他们交流,期望他们以后不要再那样打他。他们说他们打他也是因为他不学好,我说正因为你们那样打他才不学好。据我跟踪了解到的情况,还有张二黑的变化来看,我这几次和他父母的交流显然还是起到了一些作用的。
这样,作为师生关系,我和张二黑就有了一段时间的“蜜月”。我把他安排到前排最靠近我的座位坐,他也不再和我那个亲戚的孩子搅和在一起,似乎从此以后就要做一个好学生好孩子了。
但是,冷不丁的,他会冒出一种情况,让我惊得目瞪口呆,而且完全不知该怎么办才好。这些事情虽然不是他又去破坏村民的财产什么的,但比他去破坏村民的财产还令人不安。比方说,他做来的算术题,照理,这些题目对他不难,但是,他每一题的答案都是随意胡乱写个数字,一道两位数乘以两位数的算术题,他等出的是几兆亿的天文数字,他誊写的应用题把前后的文字顺序全部颠倒,还把汉字的笔画拆开随意组合成他发明的出来的字,就像道术先生写的那种用来驱鬼避邪的字,让人领教了什么是“鬼画桃符”。他写来的作文也是这样了,满篇都是他对正常汉字的施暴,把每个汉字都撕成碎片重新组合成地球上没有过、所有字典里都查不到的“文字”。
他一再如此,而且变本加厉,愈演愈烈,我真是恨铁不成钢。我问他,他张着一双没有光泽似乎也没有反映外界的任何东西却如一个破碎混乱的深渊的眼睛看着我,极力地想回答我,却什么也说不上来。
其实,这时候,我已经感觉到了,我面对的不是一个我们一般所说的人和学生,而就是一片破碎,正如他写的那种字所反映出来的一样。而且这种破碎是灵魂的破碎、生命的破碎,和把一个活生生的人肢解成若干块了并无二致,是真的、真的、真的没有二致,我们没看出来,看到的还是一个活生生的完整的人,只是因为我们没有看到,我们没有看见只是因为我不愿或不敢看见,不等于它不是真的。
作为近现代人的我们最大的迷误就是我们设定了,只有大多数人都能看见的事物、所有不是瞎子的人都能看见的事物才是真实存在的,否则就最多只不过是个人的幻觉而已。可是,事实从来就不是这样的。多少事物,而且是那最惊人的事物,它们就在我们身边,但恰恰是大多数人看不见它们,完全看不见。
我已经感觉到了张二黑的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就是这么糟糕,无边的冷气和死亡、虚无的气息从他还这么幼小的身上向我扩散而来,我感到自己眼前和身边就是一个巨大无比的散发出可怕气息展示着可怕景象的万人坑和整个阴间,这个万人坑和阴间就是张二黑。
在任何再幸福美好、莺歌燕舞的世界里都一定会有这样的人,更何况我们世界也许总能看到莺歌燕舞却完全谈不上幸福美好。这些人可以是成人、老人,男人、女人,也可以是孩子。
他们也许本来就很不幸,比方说遭受着家庭暴力,但他们真正不幸的还不在于他个人遭受着家庭暴力之类,而是他们把整个世界的不幸都纳入了自己,也可以说把整个世界的苦难和不幸都堆到自己个人身上,并将自己整个压碎了。
他们还活着,其实已经粉碎,他们活在父母中间、活在人间,其实他们活在阴间,他们是真真正正地感觉不到阳光、感觉不到温暖,只感觉到绝对的寒冷、倒错、混乱、荒诞和黑暗,他们的一切怪诞出格的行为,无不是对他们实际感觉着和承受着的寒冷、倒错、混乱、荒诞和黑暗有限而苍白的表达。
很显然,张二黑的情况就是这种情况。
这让我震惊,让我不安,而且我清楚地觉察到了这种震惊和不安和当初张朝海、张春燕让我感到的那种震惊和不安是一回事,完完全全的同一个东西。同时也有那种我有绝对的责任和义务帮助他、救他的冲动,这不因为我是他老师,只因为我听到的就是一种喊救命的声音,这种声音本身它就一定是神圣的命令和召唤,如果我们没有听出来,那只是因为我们没有听出来而已。
但是,我却又全然没有把这放在心上。很清楚的,这源于两个方面。
我有无数的事情,一大堆烦恼。我有孩子有家庭。我要写作,经常熬夜。我教书主要是为了有职业有饭碗,我和学生的关系说白了只是我和他们的家长们的关系,我和他们的家长的关系就是被雇用和雇用的关系,我不能在我的教学中掺杂个人的东西,至少不能掺杂太多,我应该抱定的宗旨是,我是为把这些孩子教育成他们能够考上大学、脱掉“农皮”或出生社会后能够有个好工作好前途,不像他们的父辈们这样穷困和被看不起,至于这些学生们的心灵、灵魂、精神世界、生命世界怎么样不关我的事,即使要有限地关注一点,也是为了他们将来能够被人们视为混得还不错、不是穷人和社会最底层的弱者,最起码也不能因为无钱交“农业税”而成为“钉子户”和“难缠户”,最好也不要沦落成我这样的“民办教师”。
客观上我也必需抱定这样的宗旨,如果不这样,我就没学生可教了,就没人会把他们的孩子送到我的班上来了,我就要失业了。为了“自由”我拒绝了去成为公办教师端铁饭碗,这是老弟他们据以批评我的事情之一,但是实际情况是,民办教师更不“自由”,民办教师靠学生人数吃饭,教的学生越多收入就越高,而这样一来,教学宗旨就更得唯家长们的要求是尊、唯上级的要求是尊,孩子们本身的需求更得放到其次,孩子们本身更得在教学中成为“盲点”。
其次,我从张二黑的眼睛里看到这可怕的东西又激活了我内心中那“科学”和“逻辑”的声音,“全天下人”的声音,这种声音让我看到,我不可能在张二黑眼睛看到那样可怕的东西,因为不可能在任何人眼里看到那样可怕的东西,任何人都没有任何理由和可能使自己的眼睛那样可怕,使自己那样可怕,人就那样而已,人不过如此,我竟然自以为看到了那样可怕的东西,那只是我个人的问题。
这些活动是潜意识中的活动,它们如此活动着,却几乎没有为我觉察,更没有被我反思,却发挥着全部的作用、绝对的作用。
所以,我最终的反应是,又急又恨,恨铁不成钢,暴跳如雷地骂他,骂过了也就不再去想它了,心想下一次他也许就不会那样了,改正过来了,他当然会改正过来,因为他应该改正过来。但他下一次可能会好点儿,也看得出来和感觉得到他是费好大力气才让自己好了这么一点儿的,可是,下下一次,他又没有控制住自己,故态复萌。一连几次都是这样,我也就感到身心疲惫,懒得管他了,在心里对他还有了一丝恨意,心想他太不领情太过分太让人失望了,至于他的眼睛,我再也不去看了,当初看到的也已经完全遗忘了。
我和张二黑的师生关系就么维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