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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第 6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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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件事情让我负疚在心头,让我想到我其实不配为一个教师。我当然并不认同我是一个教师。我并不认同自己的任何身份,不认同我是农民、是教师、是作者或作家。我不敢把自己陷于任何身份中,对陷于任何身份都有本能的恐惧。但我还是多少意识到自己从事着教师这个职业,如果从事这个职业我应该担负的责任。但张二黑的死证明我实在不配担负这个责任。
是的,我是在努力做一个世人和世界认为我应该是那样的教师,但是,很显然,恰恰是这样的教师才是多么的虚伪、自私、专制和残忍啊!
我声称我不气疯了,我不会打他,但是,我为什么会气疯呢?哪个体罚学生的老师不是因为他们气疯了呢?我气疯了那还不是因为我内心堵着多少自己个人的东西,内心本来就有多少自己个人的不满意、不痛快、不高兴,对这些东西张二黑并无责任,我却一股脑儿发泄到了他头上吗?他老早就是那样一个令人寒噤的破碎摆在我面前,这个破碎才是他的真实,他的真实就是这个破碎,神力也无力将其整合,而不整合张二黑就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成不了,但我不是完全熟视无睹,要的还是他应该是也必须是我想要他所是的吗?
还有,我把他赶出教室后就极度不祥的预感攥着我,内心的声音是赶快去追他,亲自去追他,这是唯一可以使预感不成为现实的,但是,我却没有这样做,而是叫两个学生代我去追人。我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面子,因为想到了自己是老师,老师有老师的“尊严”,这么去给一个学生“下话”,有失老师的身份,会被人笑话,那已经深入我骨髓的“全天下人”的形象又出现了,我在它面前又一次软了、退缩了,用我们这里俗话说就是“下了耙蛋”了。脑子里动着这样些念头,狐疑不决,就错过了使张二黑不至于那样做、来不及那样做最关键的那一点时间,这点时间也许只有一两分钟,甚至更短。还不难想象的是,我只要我追了出去,就算追不上张二黑,但让张二黑看到是我在追他,让张二黑听到在喊他,我已经认识到自己错了,张二黑就算已经拿起了农药瓶也绝对会放下去。事情就这么简单。本来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的事情。
我终究是“那么回事”而已,“那么回事”是我最起码的真实。这就是一个“那么回事”的人的时代,“那么回事”的人不再需要为自己辩护,“那么回事”就是人的真实,人本身就是“那么回事”而已。但是,因为我遭遇了张二黑、张春燕、张朝海他们这样的事件,这就无法成为一种辩护了。不仅这成不了辩护,其他一切辩护都不能成立了。绝对需要辩护,却又已经完全没有辩护的余地了。
我后来离开教师这个行当“下海”去经商,和我认为自己终究不能以“人就是那么回事而已”为自己辩护多少是有关的,而我这样想又和是我把悬崖边缘的张二黑推下去的这个事情多少有关系的,只不过,这却是我不会对任何人说的,而这就不是因为“面子”了。
张二黑毁灭了。他一直就在那个悬崖的边缘,是我一推把他推下去的,我就是那根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在张二黑的事情上,我无论如何也是难辞其咎的。
张二黑死了,他让我遭遇的那一切很自然全部涌现出来,我没有有意识地去想它们,我也没有有意识地反思它们。它们只是涌现出来并自行在那里运转、组合、生成、变化,我只是静静地看着它们而已,其情形完全和当时我站在路上忘我地看着那呈现于灵魂中的天国景象相同。
这是一种比较特殊的心理活动和意识活动,和我们其他心理活动和意识活动颇为不同,虽然什么都发生在内心,却实际上和我们平静、忘我、客观地看着外界的什么事物的运转、组合、生成、变化完全一样。
所以,在这种心理活动和意识活动中那样自然而然显现的一些“结果”就不能说是我想到的,而要说是我看到的了。在这些“结果”中我看到——
多少人都像张二黑这样毁灭了,毁灭于万人坑般和阴间般的寒冷、倒错、混乱、荒诞和黑暗。但是这些东西并是不神经病的妄想,这些东西就实实在在在我们身边,就在我们的生活里面,这万人坑和阴间就在我脚下,就在我们的世界,就在我们身上,是绝对的真实。
张二黑他们被世界的苦难和存在的烈火烧成了“灰烬”、烧成了“虚无”,作为这样的“虚无”和“灰烬”是可怕的,但它绝不是死亡,更不是自杀,张二黑他们只是因为没有承受住作为这样的“灰烬”和“虚无”的可怕才自杀或死于非命了。是的,这种“灰烬”和“虚无”的绝对分量是任何人都难以承担的,在它面前,任何自诩再强大和坚强的人都会仅仅因为看了看它就发抖,但并不是被烧成这样的“灰烬”和“虚无”就必然选择自杀和毁灭。
刚好相反,任何人要成长为真正的人,真正明白人生的意义、存在的意义,真正知道自己的真相、本质和责任所在,还非得进入这种烈火和深渊中被烧成这样的“灰烬”和“虚无”不可。这是痛苦的,更是危险的。但是,我们要真正成长和进化,这是必由之路。张二黑、张春燕、张朝海都是这条路上悲惨的失败者。他们看穿了现存世界的虚妄、他们现存生活的虚妄。他们弃绝了现存的世界、现存的生活、现存的自己、现存的一切,走向了“虚无”,本能地、不自觉地踏上了寻找别样的存在和更高可能性的道路。他们是孤独的,他们没有人指点,他们远不只是因为无力承担上帝毁灭一切的火焰,还因为不敢去成为被上帝的烈火烧成“灰烬”后必然从中诞生的全新的自己、全新的看世界的眼光而选择了惨烈地放弃人生。
在这个世界上,我们的孤立、我们被冷漠和对他人的冷漠、我们与自己的隔阂、我们与他人的隔阂、我们与世界、自然、造化的隔阂、我们与存在本身和真实本身的隔阂,是超乎我们的想象的,也许只有张二黑、张春燕、张朝海他们才充分觉知了和体验了这些事情,所以,他们才落到那个下场。他们从来没有神经出问题,只不过是较我们这些“正常”的人更充分、更全面、更如其本身地觉知了和体验了这些包围着和浸淫着我们整个生活和生命的真实,即使它们是“恶”的真实。
但是,我们内在的联结,人与人之间、人与世界之间、人与存在和存在的源头之间的联结,也是我们绝大多数人没有去体察和洞悉的,它同样超乎我们的一切想象,对它甚至于只能用“上帝”来形容,虽只是用这个词来形容,但如果真有人格化的上帝存在,人格化上帝的力量和伟大在这个“上帝”面前,也不过是虚无。
是这个“上帝”使张朝海生命中那绝非是物理的也绝非是生理的而纯粹是灵魂和精神的寒冷和黑暗可以因为一握手而如强电流般地涌向一个与他无关的他人,他的一生、他的全部、他的过去、现在和将来都在这一握手之间就涌向一个与他无关的他人;是这个使我可以看到张春燕生命中那样可怕、那样辉煌灿烂、只有它才配被说成是“上帝”的光明,而其他人,包括与她同床共枕的丈夫却一无所知、一无所见;也是这个使我能够在对张二黑无心地一瞥中就看到了只有与天使的眼睛对视才可能经验到的超凡的、可怕的、绝对别样的美……
是这个“上帝”使我可以一眼之间看穿他们的一切,洞悉他们的一切,看穿他们的生死,预知他们的生死。所以,那一切根本就没有什么神秘之处,也与“科学”和“逻辑”无关。也是因为对这个“上帝”的逃避和不敢承担,使我仅仅成了他们的悲剧的旁观者,比所有其他人更是旁观者,因为他们毕竟什么也没看见,而我却看见了,甚至于全看见了。我不仅是这么一个旁观者,我还成了张二黑的悲剧的推手。
实际上,我能够反“科学”反“逻辑”地洞悉他们的生死未来,能够在梦中准确无误地提前梦见他们将发生的悲剧,它们都与其说是神奇的预知,而不如说是“上帝”的点醒和警告,更是“上帝”的召唤和命令,召唤和命令我担当,召唤和命令我去那样做,这些全都是我那样强烈地感觉到了却没有实际行动的,也就是逃避了这个“上帝”,这才使得我的预知应验了,就好像真有宿命这回事情。
如果我听从了这个“上帝”召唤和命令而去那样做了,对张朝海是走进他那死神的黑暗和寒冷中与他在一起,对张春燕是走进她那上帝的光明与她在一起,对张二黑则仅仅不是叫他人而是我自己去追他,我的这些预知就都会失效,都不会应验,宿命不是别的,就是对“上帝”的逃避。
仿佛真有冥冥之中的命运之神冷酷无情的手在操纵摆布我们的命运,我们只是它的玩偶,“玩偶”到了完全可以预知我们未来的一切、未来的一切都是提前就为我们安排好了的程度,只因为我们对这个“上帝”的逃避。在我叫那个两个学生而不我自己亲自去追张二黑的时候,我以为是为保住当“老师”的“面子”,实际上我却成了完全丧失了自由意志的机械玩偶,这个玩偶在两个星期后的一次事关重大的行为中将会怎么样,两个星期前的梦中就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张二黑、张春燕、张朝海毁灭于他们对我们的孤立和隔阂的充分觉知,更毁灭于对这种联结的预感或发现——
我看着这一切,看着它们就是包含在张二黑、张春燕、张朝海几个事件本身里面的,包含在和张朝海一握手而流向我的可怕的寒冷中,包含在对张春燕的眼睛一瞥而击中我的那可怕的光明中,包含在不经意一转头看到的张二黑那鬼神的没有影子中,就像他们必将惨烈地死于非命的信息也包含在这一切中一样。
然而,就在我看到这些东西的时候,就在我内心发生着这些似乎是如此自然而然和无法控制的事情的时候,我内心另一种东西也在自然而然地发生它的作用了。
接二连三经历了这几个事件,我开始清楚地感觉到巨大无边的虚空和深渊在我身后张开了它的血盘大口,我正在向它滑去。我面临选择,是继续这样滑下去,直到它的深处和洞悉它的秘密,就像张二黑、张春燕、张朝海在他们死于非命的前夜所经验的,然后并不是必然如他们一样死于非命而是比他们走得更远,还是爬上面前的山坡,翻过山坡到那边那个阳光普照万事万物应有尽有的世界中去,那是绝大多数人的世界、“正常人”的世界、没有陷入那毁了他的寒冷和黑暗中的张朝海的世界、张春燕的父母和丈夫的世界、我们沟里那些砸烂张春燕尸体的头的人们的世界、我老弟的世界,也是没有滑到这边来、没有遭遇张朝海、张春燕、张二黑这几个事件的我的世界。
我正在滑向吞噬张朝海、张春燕、张二黑他们的那个绝对陌生、绝对别样的地方,我面临选择。
对虚空和深渊本能的无法遏制的恐惧阻止了我。但这远不是阻止我的东西的全部。有一天。我再一次无端经验到“全天下人”对我的愤怒的、不能容忍的呐喊,其中尤其鲜明地出现一种或可称之为“科学卫士”的形象,它们非常可怕,有如神明,我清楚地听到它们冲我叫吼,那意思是我居然敢不做“正常人”,居然敢犯反“科学”、反“逻辑”之罪。
我知道我在张朝海、张春燕、张二黑身上遭遇的并不必然就是反科学或反逻辑的,也知道现有科学和逻辑不可能包摄世界的一切,它们只是认识世界和存在的一种方式和工具,并不是世界和存在本身,而是从属于世界和存在本身,它们注定是片面的,得不断发展变化适应世界而不是世界来适应它们,它们并不是也不可能是有权判决一切的“上帝”。
但是,这毫不影响这些呐喊、这些形象、这些叫吼是那样可怕,有如神明的震怒,有如上帝的烈火,有如末日审判。在这种审判中,我不得不看到反“科学”和反“逻辑”就是何等可怕的罪行。我不寒而栗且因这不寒而栗而最后决定爬上那个坡,完全脱离那个虚空和深渊,完全生活到那个阳光普照万事万物应有尽有的世界中去,生活到“全天下人”和“科学卫士”所叫喊的“正常人”中间且成为和他们完全一样的人,相信只有这样才可能有真实的人生,真实的生活,真实的意义。
我能清楚地认识到,也清楚地认识到了,不管我在张朝海、张春燕、张二黑身上遭遇的是不是反科学和反逻辑的,真正的问题也是我已经遭遇了它们,我有权利也有责任直面它们和去理解它们,我内心这种“全天下人”和“科学卫士”也并非是真科学和真的科学卫士在我灵魂中的投射,而仅仅是那样一种恐惧,这种恐惧和我们村的人因为它而砸烂了张春燕尸体的头和毁了张春燕尸体的容的那种恐惧没有本质的区别。
我相信我在张朝海、张春燕他们身上看到了,他们不只是毁灭于他们旧的人生的虚妄被彻底地揭示了出来,更毁于他们不敢去开始于必然从旧人生坍塌的废墟中站立起来的全新的人生——我这种恐惧和他们这种恐惧没有本质区别。
这种恐惧必然在我遭遇张朝海、张春燕、张二黑他们这样几个事件之后被激活,就像它也必然在我遭遇或做出别的某些事时被挑起一样。
但是,尽管我清楚这一切,我依然不得不屈服于这种恐惧,因为事实是它在我身上太强大了,它在我身上并不比在老弟和我们村里人身上弱多少。我只能接受向它投降的事实。我知道,如果我敢与它作对,张朝海、张春燕、张二黑的命运就是我可能的命运,但问题是,我已经不敢于这种命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