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9、第 59 章 ...
-
张春燕和张朝海后来都真的那样毁灭了。但是,经历他们这两个事件,我真正明白的是,我也是一个失败者,我也注定失败。看到他们将有的毁灭,我又听到了那样的命令和召唤,听到了“真正自己的声音”和“天使的声音”,张春燕和张朝海的毁灭并不是必然的,我可以救他们,我更应该救他们,因为我不能见死不救,对任何人的死、对哪一种形式的死,我都不能见死不救,而我要救张春燕和张朝海,很简单,就是去与他们在一起,就是走进已经将他们吞噬的上帝的绝对黑暗与绝对光明之中。走向已经在上帝的绝对黑暗与绝对光明中陷得这样深的张春燕和张朝海就是走向上帝的绝对黑暗与绝对光明。无限平静地走向上帝的绝对黑暗与绝对光明,以我的平静感染他们,让他们认识到,平静才是一切,平静就是一切。什么都没有,没有万事万物,没有你、我、他,没有上帝天堂,没有魔鬼地狱,只有这种平静,而我就是这种平静,这种平静就是全部,全部的全部。但是,随着这个命令和召唤的升起,是从我整个生命之中、每一个细胞之中升起的两种恐惧。对上帝的绝对黑暗与绝对光明的致命的恐惧。我作为人,在作人之前作为比人还低级的各形式和程度的存在者,在世间已经生活得有这样久了,已经如此根深蒂固地认万事万物、你我他,一切作为认识、把握、操持、操心的对象而存在的一切为终极真实,正是这种认定,使我有那样复杂的被它们全面操控的欲望并为满足而它们而犯下无数罪孽,所以,上帝的绝对黑暗与绝对光明的到来,注定使我有对真正的死亡、虚无和毁灭的恐惧,在这种死亡、虚无和毁灭面前,通常意义的死亡、虚无和毁灭还不是真正的了,相反倒是我们为了避免这种真正的死亡、虚无和毁灭而乐于选择的了。从我骨头里、全部的血和肉里、每一个细胞里升起的第二个恐惧就是对世间本身的恐惧。世间本身已经完全内化于我的生命中了,它就是那个总是以“人民的声音”、“国家的声音”或“全天下人”的形象出现的东西。如果说“真正自己的声音”、“天使的声音”代表向上、向上帝的绝对黑暗和光明勇敢进发的力量,“人民的声音”、“国家的声音”就代表向下、向纯物质形态的深渊沉沦(这里是指电子、光子之类)的惰性。我立即感觉到有布满宇宙的眼睛盯着我,它们是“全天下人”的眼睛,是可怕的“人民”的眼睛,是比“人民”还可怕的“国家”的眼睛。一感觉到这些眼睛把我盯着,我立即就开始了对张春燕和张朝海的回避和逃离,对通过张春燕和张朝海而来上帝的绝对黑暗与绝对光明、对我不能见死不救的命令和召唤的无条件的回避和逃离。我感觉到自己被架到审判台上了,“全天下人”的眼睛、“人民”的眼睛、“国家”的眼睛都向我喷来烈火,我因为居然遭遇上帝的黑暗与光明、洞悉存在的真理和人生的真谛就是听从“真正自己的声音”和“天使的声音”、洞悉对张春燕和张朝海我不能见死不救、洞悉对张春燕张朝海和天下每一个人的生死苦难我都有绝对不可推卸的责任等等,我就是“人民的敌人”和“国家的罪人”并因为是这样的就是一切意义上的罪人、宇宙意义上的罪人。我甚至因为发现自己摆脱不了这样的罪人身份而冷汗都出来了,最后选择了彻底遗忘和逃避。我是真的把这两次遭遇给忘记了,更没有为去帮助一下张春燕和张朝海做点什么。我永远不会忘记,在遭遇了张春燕眼睛里那种光明之后还不到半个钟头我就已经把这个事情全面否定和遗忘了,坐在会场中,听谁都知道他公开地大肆贪污工程款、包揽学校校舍建设的全部工程的是他的情妇、学校所有年轻女老师谁不陪他睡他就把谁调到最偏远的地方去的校长大放厥词,宣导政治意识形态洗脑的小册子,我们却只有规规矩矩地听、听了还要写心得体会,有哪一点做得不令他满意他就能够做到想让你怎么死就让你怎么死,我从来没有这一次这么认真,这么认同我不过就是这样一位“人民教师”的身份,这么想着如何把这一次对校长讲话的心得体会写得令校长一百个满意,看我觉得我比以前顺眼多了。因为,如果我担当不了作一个“人民的公敌”、“国家的罪人”,就只能做这样一个人了——哦,必须反复说,我内心中这个“人民的声音”和“国家的声音”与外在的人民与国家并不是对应的,至少不是严格对应的,它只是我内心中的东西,是我自己或者说我自己的一部分,只不过它的确是有一副我没办法不称之为“人民”、“国家”的外表而已。
除了张朝海和张春燕这两个事件,在那两三年里,我还遭遇了同样一个事件。这第三个事件不像张朝海和张春燕事件那样强烈,但这件事我得老实的承认我却是“参与者”之一。我的这个意思是说,对最终那个悲剧,我是直接推手,在这件事上,我无疑已经构成犯罪了。这个事件发生后,我就详细地记录下了它。
张二黑的故事
哪个老师教的学生里都会有三两个我们一般所说的“问题学生”。我教的那一届孩子里面也有这么两个“问题学生”,其中一个还是我亲戚的孩子,另一个我们就呼他的小名,叫张二黑吧。
到我班上来之前,这两个“问题学生”展转于数所学校,最后都被这些学校赶走了,要么劝其退学让家长来领人,要么这学期凑合着过了,下学期就坚决拒绝他们入学,不管你到哪儿去说理也拒绝他们入学。他们的父母实在没辙了,才把他们送到我班上来,千恩万谢地要我收下。
对这两个孩子的情况我早有了解,特别是我亲戚的孩子,但因为他是我亲戚的孩子,他父母找到我了,又保证了这保证了那,我没办法不收下。张二黑是我们村的人,他的家在我的学校还能够远远地望见,他父母也是我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人了。他父母求我说,他们老早就想来求我了,但就是他们的张二黑太不听话,他们怕给我添麻烦才一直不好给我开这个口,现今是实在没办法了,没哪所学校哪个老师收他,他们只好厚着脸皮来求我,只求我收下教两天看看,不行就叫他们来把人领走,他们要么再想其他办法,要么就干脆不让他上学了,看他长大了去干啥子。他们都是那种质朴憨厚的农民,又是同村人,听他们这么说,我也把张二黑收下了。
算上我原来当所谓“代民办教师”,我也有十多年的教龄了,所谓“问题学生”我已经不陌生了,也累积了不少教育他们也可以说对付他们的经验。但是,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你见不到的,这两个“问题学生”的“问题”和制造“问题”的能力让我穷于应付,以致束手无策。
自从他俩一前一后到我班上来之后,几乎每天都会有村民来找我,声称他们的柑子被我的学生偷了,偷就偷吧,小娃儿嘴馋,摘个把吃也没啥,但是,他们把一树的柑子都打下来了,打下来了在地上全踩得稀烂;他们地里的庄稼禾被毁坏了几大遍,叫他那块地他今年白忙活了,好多人都看见是我班上的两个学生干的,而且是有意识有目的地干的,两个人在地里就像两条疯狗一样又踩又踏,专门踩踏庄稼禾,几个大人见状又叫又喊他两个才跑了;他屋后的一堆柴禾被点燃了,不发现得早抢救得快就把他的房子烧了,他房子里还有一个他两岁的孙儿在睡觉,家里一个人也没有,也都看到是我的两个学生干的,就是把人家一树的柑子全打下地来踩得稀烂的那两个学生……
所有这些事情,一查,都是他俩干的,把他俩叫来一问,他们也供认不讳。我手段用尽,办法用尽,软的硬的,文的武的,但收效甚微,仍然每天都有村民来找我,一查,那些事情仍然是他俩干的,他们不仅没有改好的意思,而且做的事情越来越惊人和吓人。
我没有放弃,经过长期耐心的努力,我那个亲戚的孩子我没招了,也想好了把这学期应付过去,下学期无论如何也要他走人了,我不是圣人,就一个要吃饭和养家糊口的普通民办教师而已,这样做对不对、该不该由他去吧。但是张二黑,显然还是有巨大的变化。
以我经验,我感觉所谓“问题学生”里有两种人。当然,他们不是“问题学生”的全部,不能代表全部“问题学生”。
这两种人的一种之所以是“问题”,而且非常难以解决他们的“问题”,至少像我这样普通的教师是没办法,主要原因是他们拒绝成长。当然,我所说的这个拒绝成长指的不是身体方面拒绝成长。他们拒绝成长并不是由于什么特殊的原因,比方说心理学所说的“童年的创伤”什么的,他们拒绝成长是因为拒绝成长是所有人在成长阶段都会有的一种倾向,就像渴望成长和需要成长是所有人在成长阶段都会有的另一种倾向和动力一样,他们只不过拒绝成长的动力居于压倒性的优势地位,完全使他们身上那种渴望和需要成长的动力发生不了作用。当然,他们之所以如此,有可能是源于一种他们内心深处对世界或者说“外在”世界的极度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