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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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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被迫离开老家,离开“神灯”照耀的生活出来混,到人们一般所说的“大世界”、“外边的世界”里来打拼,是五年前的事。那时候,他还是民办教师,也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私人学校的老师。他还是这所学校的法人。但他办的学校的规模很小,就一个班,就在他们村上,教室是租用村上的。他原来就是他们村的教师,虽也叫做民办教师,却是那种公家会象征性地给你发点工资的民办教师,计划经济时代那种民办教师,和所说的公办教师相对,后来,混不下去了,才搞起了民办办学,成了现在这种民办教师,不拿公家工资,收入全看他教的学生人数的多少,自负盈亏。他这学校最后都办成了什么样呢?每到开学学生报名的那几天,他都要躲在他家的那扇窗子后面,看大路上那一串串去学校报名的学生和家长有几个是到他这里来的。他家离学校就几步路,学生报名都是上他家来。看到自己这里来报名的学生那样少,那么多的学生,如潮流一般,都到别的学校去了,大地方的大学校去了,去镇上的学校、县城的学校了,还有的跟着父母去了千里之外“大世界”、“外边的世界”的学校,这时候他那种心情是无法形容的。那真的是一种痛苦的滋味。躲在自家的窗子后面,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外边那条大路,这样做对他来说是那么可羞和掉价,他完全无法想象要是有人看到了他这个样子,他该从哪儿找条地缝钻下去。但是,一学期甚于一学期,到他这儿来报名的学生越来越少,一到开学的时候,那股把他拉到窗子后面、窗子关得外边看不到里面里面却能全看清那条大路、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那条大路的力量一定会比上学期强大许多,使他很长时间站在这里动也不动,人就像凝固了,就看着那条大路,看是否有学生来他这里报名,有多少学生来他这里报名,看到一串又一串、一群又一群的学生一路欢声笑语地走过那个路口了,并没有走向他这里来,心里那个失落,就和心脏在被一大块一大块地削去没有二致。他是越来越感觉到这时候,他的心脏是真的、真的、真的在被锋利的刀子一大块一大块地削去。那真的是一种很可怕、很难受,就像看着可救自己命的东西在随风而去化为乌有的感觉。有几次,看到来报名的学生是那样少,他身上都微微发抖了。因为自尊,仅仅是因为自尊,这样站一会儿,他会走开去,装出一副轻松、超然的样子,但是,他不得不承认这股黑色的、魔鬼的力量太强大了,这副轻松、超然的样子装不了多一会儿,他就又站到这个位置上来了,脖子伸得老长,就像在看能救自己的命的东西地看着那条大路,就像饥肠辘辘的狗看着人手里的骨头地看着那条大路。他不敢想象自己这时候这个样子到底有多么丑,眼神有多么贱。终于看到有一个学生或家长模样的人向他这里走来了,那心里就会是像滴进了一滴甘露般的安慰。如果是家长模样的人,他就会赶紧把窗子大大打开,只不过前提是不能让人看到他这样做了,要不,也会从窗前走开去,离开这间屋子,在别的地方装出一副轻松、超然的样子,他不能让别人看到他从一间窗子半掩着的屋子里出来,他家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而是他一切都和平常没有两样,一切都没有受到影响。平时,他的日子过得悠闲、自在,仿佛在一个完全自足的世界里一个人自得其乐,冷眼看着自己个人世界之外的那个人头攒动、纷纷攘攘的大世界,每天都会有几个时辰在他家后面那个平坦干净的小坝子里长时间度步,下午放晚学后、星期天、假天,还会到外边的田坎上长时间散步,在村里人眼中,这已经成了他的标志性形象了。这两年,在开学这几天,他已经做不到还到外边的田坎上去散步了,那等于是把自己架在火上烤了。这两年,他是真的做不到在这几天,在到他这里上学的学生人数还没有确定下来的这几天,还敢到外边的田坎上去在人们的视线里悠闲地散步,像是在思考多么重大的只有上帝才知道答案的问题,像是已经沉入到多么个人的没有了过去也没有将来和现在时间已经静止的世界中去了。但是,他还是不能不在他家后面那个坝子里度步。这几天度这步,已经不是他的需要了,而是他的表演和强迫,免得被邻人们看出了他这几天的那种状态。这样度着步,突然看见一个学生或家长模样的人出现在那条大路上了。同样是那股黑色的、魔鬼的力量使他迅速地看一下周围,在保证没有人看到他,特别是不能被那位有可能是到他这里给孩子报名的家长模样的人看到他的情况下赶紧进到那间屋子里去,透过那个掩得只剩下一条缝的窗子看大路上那个大人或孩子是不是到他这里来报名的。这两年,在每学期开学这几天学生报名的时间里,这股子黑色的、魔鬼的力量把他折磨惨了,使他最后终于不得不面对,他要么就在这股子黑色的、魔鬼的力量中灭亡,要么就改变,甚至于是彻底改变他的现状,不是他的任何现状,只是他的经济现状。他觉得,这股子黑色的、魔鬼的力量使他已没有一点“形象”了,就凭他已经没有一点“形象”了,他也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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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很多书,一屋子书,他那个“神灯”意象有一半就来自于这些书。“神灯”的光并不是夜晚他家里的电灯光,当然不是这种电灯光,而是从这些书里射出来的一种光,或者说,有一半是从这些书里射出来的。在他们村里,他的家庭出身那是数得上的,父亲和兄弟都是国家干部,这让他多年里都是被村人们羡慕嫉妒恨的对象,讨老婆时,他还讨到了远近闻名的一枝花。后来,他搞民办办学,有几年收入相当不错,学生多,学费收得高,这让他在村里都算得上率先富起来的人了,可招人羡慕了。他充分利用了这些有利条件,买了许多书,文学、哲学、宗教、神学、心理学、社会学、历史学、经济学,等等,还有自然科学方面的,大多是号称古今中外的经典著作或有影响的作品。他就是有意识有目的地利用这些有利条件,买这么多书。他不是为收藏这些书,而是阅读它们,阅读它们也不是为了成为一个书虫,而是为探索那些纠结他的问题,这些问题如果一定要用语言表达出来,一定会被认为是大而无当、大而无用的东西,不要说像他们村里的人,就是满世界的人,他们村里人眼里“大世界”、“外边的世界”的人都会笑话他,就是当初他去南方大城市看在那儿打工的妻子阿秀时阿秀说的:“不晓得外头大世界的人看你有多搞笑!”他们村里的人全都一心向往“大世界”、“外边的世界”,一切以之为准,唯它们之命是从,唯它们马首是瞻。他们这里的人用那样的口气、那样的态度说他是“背后头还拖着一条清朝时代的长辫子的人”。他从他当镇干部的妻舅那里第一次听到对他的这个说法,过了几年,阿秀也冲他这么说,那么认真,也那么痛苦和充满怨恨地说他是“背后头还拖着一条清朝时代的长辫子的人”。他知道,这个说法是他们这里有点文化的人对他的说法,而没那么有文化的人,也是在用这种眼光看他。不过,他想要知道答案的这些问题,人们眼中吃饱了撑着了才会思考或吃饱了撑着了也不会思考的问题,实实在在地说,其中有一些却也只不过是些小孩子的问题,如“为什么会有世界”、“宇宙为什么存在”、“为什么不是什么也没有”、“我为什么在此”、“活着的意义到底是什么”,或者简单地说“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往何处去?”之类。小时候,他就向他在当时算是有相当高文化程度被人们称为知识分子的爹率真地提出过这些问题,他爹在他听得懂的范围内,全都给出了确凿有据、信誓旦旦的回答,只不过,这些回答没有说服他。后来,说起来他不过是上到高中毕业就回家当农民了,但是充斥中小学课本的,说白了,同样全是这些问题确凿有据、信誓旦旦的答案,课本保证说这些答案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容不得有半点怀疑,谁怀疑那个堕落和犯罪性质啊,可没人能担得起,没有一处提到过这些问题有可能有其他完全不同的答案或思考方向,学生应该去探索这些答案和方向,而所有这些同样也没能说服他。不只是没有说服他,更重要的是,他相信人是脆弱的,他同样脆弱,这些答案,这些据说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经过反复的重复和灌输,经过反复的只要你敢提出不同的想法和看法就必定会遭到的电击,它们纵然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也已经不是那么回事了。
有一回,他散步,在一处人迹罕至的地方撞见到一幕景象,那是一堆细土,细得如用箩筛筛出来的,但是,一看就让人恶心和意识到不能靠近它。它整个是一个近乎完美的以卧姿埋在土里只露出了一半身子的牛体的形状,中间露出半截牛的白骨。原来,一头牛死在这里了,或者是没有人发现,或者是一头有传染病的牛,人不敢靠近它由它去了,苍蝇、蚊蚋、细菌、病毒,各种以尸为食的小生物和微生物最终把它弄成了这个样子,显然,这堆细土中还有无数的微生物在活跃着,这头牛腐烂的肉还远没有被彻底消灭干净,所以这堆土还散发着恶臭,还很脏,不能靠近。他相信,那从小到大社会以种种方式,包括学校教育的方式,以灌输性和你必须奉它们为绝对真理否则你就会遭到一切可能形式的惩罚,比方说像他这样聪明绝顶、公认的神童到头来只能灰溜溜回家当农民的形式教给他的那些知识,那些号称为世界观、人生观、宇宙观的东西,这些东西在他的大脑里已经人格化为一种或可称之为“全天下人”、“全中国人民”、“伟大的国家”的形象,只要他有任何自己个人的想法、思想、观点,这个形象就会出现,反对、否定、批判、审判他这些想法、思想、观点,直至审判他整个人,在这种形象的包围中要形成一点自己个看法,艰难得就像只身在滔天洪水中游向远在天边的岸一样。在他的意象中,这种“全天下人”、“全中国人民”、“伟大的国家”,就是入侵他的大脑的小生物和微生物,可以笼统地把它们称之为病毒,它们已经使他的大脑就和他这次散步中看到的这头牛没有两样了,至多还剩着一个完整甚至于完美的外形而已,其余都已经腐烂了,离完全还给大自然不远了。所有的人都会笑他,但这却是那个于他最沉重最需要他面对和担当的事情。就是这个原因使他相信,他必须得到拯救,而要得到拯救,他就必须把这些入侵他并吞噬了他的大脑的病毒悉数从他的大脑中清除,清除的方法还得是严格的、精致的,是一项无比艰难复杂的、需要最大的创造力的工程,就和医学上治疗绝症是一样的,因为他的目的不只为清除这些病毒,更为他的大脑恢复其生机与活力。他知道,这对全天下人来说都是可笑的、矫情的,但是,只有他自己最清楚,这就是他有了这么多书的原因,也是他几十年顶住一切压力过他“神灯”照耀的生活直到无以为继的原因,那个最根本最重要的原因。就像他无法控制那股子黑色的、魔鬼般的躲到窗子后面看来他这里报名的学生和家长有多少的力量一样,同样是一股子他无法控制的魔鬼般的力量使他走到了今天。也是这股子力量使得他在经济条件好的那几年就预测到了他会有一本书也买不起的时候,他得“超前消费”,趁能够买得起的时候大买特买,上广州、上北京买书,批量向那些他对它们不无敬意的出版社邮购图书,如商务印书馆、三联书店、上海译文出版社等等,假装不知道自己会有无米下锅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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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他每当开学的那几天,不得不受制于那股黑色的、魔鬼的力量躲到窗子后边看那条大路的这两年里,有一回,村里一个上中学说是学习成绩好得不得了读的是重点校火箭班的孩子,暑假天上他家来,浏览他那些书,最后,要向他借一本书,说是在暑假天看。这件事本来让他很为难。他知道这孩子的家长,和所有孩子的家长一样,望子成龙。而要成龙,就不能让孩子读他读的这些书。他的书里,没有一本诲淫诲盗的书,怎么就不能让将来要成龙上天的孩子读这些书呢?其实,这件事情根本就不用费口舌说明。连他自己都不希望他的孩子看他这些书,而是好好学习功课,天真地相信课本里说的一切和老师在课堂上讲的一切都是对的,可不要像他当年那样去质疑它们,还要提出自己的想法和看法,考高分数、读名学校、上名大学、大学毕业后找到让人羡慕的工作;连他自己都认为他的孩子如果看这些书,对她学好功课、考高分数、读名学校、上名大学、大学毕业后找到让人羡慕的好工作只有百害而无一益。对于这些家长,对于满世界的家长,孩子的成龙上天都是考高分数、读名学校、考名大学、大学毕业后找到让人羡慕的工作,升官发财。所以,他不想把这本书借这个孩子,尽管这个孩子其实是好孩子,懂事的孩子,之所以借这本书,是老师给他们布置的暑假作业。他不担心一本书就会把一个孩子毁了,而是如果这孩子的父母知道了,会把他视为一个教唆犯。他知道,对于这些家长,他这就是在教唆他们的孩子去犯罪、成罪犯完全一回事,甚至于可以说,对于这些家长,再也没有这样的教唆更是在把他们孩子带向不归路,相对这样的教唆,他们会觉得教他们的孩子那样一些东西那要好得多,那才是真正在教导他们的孩子、对他们的孩子负责,比方说,教他们的孩子将来更善于见风使舵,没有自己的立场和坚持,看上级领导或大多数人怎么说怎么做自己就怎么说怎么做,明哲保身,识时务者为俊杰,一切都是为了成功,成功就是一切,被国家重用被人众羡慕、不管经历什么风浪和运动都能保自己安全就是一切。这些孩子的父母,他们的孩子将来成龙上天就是他们的一切和一切。所以到时候,完全可能给他这个教唆犯好看。他太熟习他们了。他太知道这一切了。他还知道,如今的他,不管他有何等的勇气,也完全不敢当和当不起这样一个教唆犯了,这是因为他在他们眼中是如此之穷和失败,而且他如此之穷和失败就是他读那些书造成的,他敢当这样的教唆犯,他们是一定不会给他好看的。他倒不是怕他们怎么样,而是怕自己到时候未必承受得住,未必能不当一回事。他也是一个俗人,他当然只是一个俗人,是活在这样一个环境里的俗人。他没办法不承认,贫穷、因贫穷而被人看不起,已经使他变得相当脆弱了。他得正视自己。不过,最后,他还是把这本书借给了这个孩子。孩子毕竟是孩子。是的,他们绝大多数人迟早也会认同当年父母的苦心,对自己的孩子将一如父母当年对待他们那样,那些说教,那些要求,完全不会有不同。但是,他不想通过自己教这个不过是向他借一本书的孩子这些东西,他想他还是应该尊重孩子心中那一点虽幼稚却也纯真的东西。再说了,读这本书也是老师布置的作业,说不上让孩子吸收了学校、老师所教的东西以外的东西。书借是借给孩子了,却一直不能心安,担心会有不愉快的事情发生。他意识到自己有这种担心,还这么担心,的确是因为他已经在这些人面前伤不起了,他在他们面前的自尊已经非常之脆弱了,他们只需要轻轻一击,他就不知道往哪儿搁自己的脸了,而不是心安理得,甚至于底气十足,理直气壮。后来,他担心的事情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