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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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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他能想出的办法只能是,去年扬某人订的一批货虽还未回款,但向公司申请把返点提前给他返了,给他钱时约他出来吃个饭,到时最好有公司的领导在场,与他深入地谈一下,至于摄像头或录音,还是不要想了。他发现自己还是迈不过那个坎儿,做不出这样的事情来。改变自己真难啊,尽管他早就将自己变得面目全非了。他发现还是他不想强迫自己。给扬某人办了这个事情后也把承诺要给供应吴某人办的事办了。除此之外,提着一份厚礼去见那位也得过晓宇好处的扬某人的顶头上司。不能做通扬某人的工作,就不要在这棵树上吊死了,尽管还是不能放弃这棵树(其实,他早就想到了,也任何人都会比他更早想到,扬某人这个问题,最好的解决办法是越过他去找到他的顶头上司,提上一份厚礼和封上一个大红包,他向公司说明情况,公司会全力支持他的。他却一拖着不去这样做,仍然是因为他对做这样的事情的厌倦啊。只有他知道是多么厌倦啊。他从一开始就是厌倦的。做这样的事情就是他的工作,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实际上是能拖就在拖)。而要做到这几件事情就得和公司新上任的销售总监熊某人好好“合作”了。熊某人不仅是新上任上销售总监,何总还明言他的工作重点在晓宇和老罗的这片市场,以后晓宇和老罗大事小事都要通过他。熊某人上任后就来他们这边住了几天,虽然熊某人一直就在他们公司供职,是由业务员提升到销售总监位置上来的,但也只在这几天里晓宇才算是和他有了较深的接触,而经这一接触,晓宇就知道了他更不是一个善茬,比他的前任蒲某人难对付多了,而蒲某人就让晓宇穷于应付、焦头烂额,甚至于有身心交瘁之感。所以,要拿下扬某人,这个熊某人反而成了首先要考虑的问题。当然,他和熊某人只是刚开始接触,还需要深入的接触和了解。思考这样的事情,思虑这样的人,晓宇真的觉得很痛苦。这种痛苦似乎并不是多么深重的东西,要说它是痛苦那就找不到多少人不天天在承受着这类痛苦,但是,对于晓宇来说,已经找不到语言来形容它描述它了,用任何语言词汇形容它描述它都会使这些语言词汇显得矫情、幼稚、浅薄,或者说被天下人视为你的矫情、幼稚、浅薄,但实际上,对于人,它就是最大最本质的痛苦之一。他知道,很多痛苦对于人都是伟大的、崇高的、美好的,甚至于是极致之美。但这类痛苦是最纯粹的痛苦,痛苦的痛苦,最无聊、最空洞、最丑陋,没有尊严,是真正的痛苦。但是,他没有办法。他完全没有办法。不能轻言放弃。放弃就意味着失败,失败就意味着灭亡。所以,晓宇虽然已经决定再把扬某人“晾”一下,却不能肯定自己这个决定是不是对的,是不是他在偷懒、在“拖”,是不是他又输给自己的表现,是不是会成为他在这一仗中输掉的一个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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伸手从床头柜上摸到手机,看了一下时间,两点过。这段时间每天晚上都是这个时候就醒来了,翻来覆去不到四五点钟睡不着。但是,最迟六点半就得起床,起来简单弄点吃的,然后去矿上办事,有的矿赶过去要两三个小时,要赶在他们上午下班前办事,就得早起。他还没有车,关键是他还不会开车,也没有学会开车的信心和兴趣,口头上说要去学开车,却始终拖着。他知道有车对他把生意做得更好是有利的,何总也老在他面前提这个事情,当初蒲某人也以他没有车不会开车为一个反对他的理由,熊某人能够坐上销售总监的宝座和成了他这片市场的掌控者,与他有车会开车是相关的。他到矿上去都是坐班车或包车。这段时间每天都是这个时候醒来,醒来就再难睡着,过大年天天是亲戚朋友的聚会,推杯换盏,吃喝玩乐,打乱了作息时间。但是已经过这边来有这么久了,生物钟应该恢复过来了。他怀疑自己是不是闹上失眠的毛病了。说是失眠这种毛病闹成真的了,那是很厉害很折磨人的。
不过,张晓宇对在这时候醒来并不反感。他出来打工只有五年,以前一直在老家当民办教师,当了二十多年,那时候也习惯在凌晨两三点钟醒来,只是醒来了东想西想一会儿就睡着了。他不会忘记在老家当民办教师那些年月,每天晚上这个时候醒来,看天色还早,他还在沉沉的、静静的黑夜深处,就会感觉到安慰。看起来好端端一个人,其实他害怕白天,喜欢夜晚。说他对白天有一种恐惧症都不为过。他把白天和黑夜截然分割开来,在白天是一个自己,在晚上是一个自己,在白天过着一种生活,在晚上过着一种生活。他有一个跟随他多年的意象。把这个意象说出来只会让天下人说笑话,但这个意象就是在那么多年里跟随着他,支配着他整个生活。
这个意象是:晚上他的家,亮着灯,他在灯下看书或写那些没有个二三十年之功也写不出来的书和文章,是深海里的一个空间,这个不大的空间被海水包围着,它之外全海水,四面八方都是没有边的海水。这个时候他屋内的灯就是传说中的神灯,灯光把海水给他挡住了,灯光照到哪里,海水就被挡在那里,灯光所照射到的区域内没有海水而且空气充足,作为一个人,在这海水深处,完全没有任何设备,更不要说梦想到海洋外边的陆地上去生存,海洋之外的陆地已经似乎只是一个传说了,他必需这样才能呼吸到空气,才能正常地用肺呼吸,也才有一个空间可以有一定程度的自由活动,做些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也可以说是做些人做的事情。他从不把学校的事情带回家里,虽然教书基本上是尽职的,最起码他教的学生在统考中分数名列前茅,不是这样,教书这碗饭也吃不下去,但是,学校的事情他就在学校把它做完了,晚上,只用来做属于业余爱好,无关乎生存,也无关乎人们所说的发财、发达、成功的事情。当然,他有这个在深海处的意象,就会有一个焦虑,可以说,他之所以有这个意象,就是因为伴随着这个焦虑:他这个空间是有限的、脆弱的,不说是随时可能,也总是有可能冲进来深海里的怪兽,把他伤害了或怎么的,这海洋的世界本来就是这类怪兽的世界。对他的“神灯”他也不信任。小时候,他读到一个神话,说鲁班有一个徒弟,自以为聪明,把师傅做神灯的手艺学到了一半就自认为赶得上师傅了,偷偷自己做了一盏去下海,开始,他的神灯也和师傅的一样管用,灯光照到哪里海水就退到哪里给他让开道来,他也安全地下到了海洋深处,但是,他的神灯不能照得如师傅的那样持久,他的神灯看起来什么都和师傅的一样,但是,师傅的神灯让他到海里往返一趟也不会熄灭,灯油还是那么多的灯油,不会少一点,而他的神灯在他刚下到海洋深处还没说返回时就灯油燃尽了,熄灭了,就这样,鲁班这个自作聪明的徒弟也就有去无回淹死在海里了。这就是一个揶揄后生挑战权威自立创新的道德寓言,倒也符合咱们中国人的思维特点。张晓宇觉得他这个“神灯”可能就是鲁班这个自作聪明的徒弟的神灯。他这个深海里的空间并无真正的安全可言。
他这样感觉他在灯下看书或写那些自己想写的东西的夜晚,和他对白天的感觉是相对应的。在白天他就是走出由“神灯”照耀出来的空间进入到海水中的生存。他不能人走到哪里就把“神灯”带到哪里,但他为了生存,却又必须到海水中去,到海水的深处去,就和为了生存我们得走出家门,甚至于到离家很远的地方去一个道理。到海水中去对于他就和潜到水深处去,且没有任何铺助工具,不管在那里呆多长的时间都全靠他的闭气功夫一样。他觉得自己白天都是在演戏,都是在做考验“闭气”功夫的事情,做的是强迫自己做的事,还暴露给那样多想要伤害你的势力,你随时都处在提防之中,随时准备着对付冲你而来的不速之客。一个白天的过去,对于他就到了忍耐的极限了,必需一整个晚上来恢复、修复和放松,舔自己满身的伤口。对于他,在灯下看书写作就是这样的恢复、修复和放松,在这种修复和放松之中,有时候他都觉得自己化成了一条海洋之王般的大鱼,自由无碍、随心所欲地遨游在大海之中,体验生命的自由,存在的神奇,活着的可喜。是的,他并不觉得晚上的世界——“神灯”为他照耀出来使他多少能够像一个人那样活着的世界,有真正永久的安全可言,但他必需它,就和不管有多大的闭气功夫,他都得潜水时间长了就要回到岸上好好呼吸一会一回事。他就是如此必需晚上这个和白天截然不同的世界、截然不同的生存。
这个意象跟随他多年,也支配了他多年的生活。他相信如果不是这样,他的生活也不会最终弄成那个样子,他也不会被迫“下海”谋生存。他的生活最后弄成了那样,不过是那个一直就如影相随的预感和焦虑变成了现实而已。他如果早就听从了他这个预感和焦虑的指示,放弃对“神灯”的依恋,放弃他是一个人却活在海里也只有活着海里无法逃出生天他必需创造一个截然不同的小世界对抗大世界才能活下去的看世界、看生活、看自己的眼光,他也就不会把自己的生活弄成那样了。
当然可以想象,如果他的生活不为这个意象所支配,他早就出来谋生存了,而不是在老家过那种清贫但也算得上悠闲的生活。说来他这个意象似乎包含着多么紧张的东西在里面,也的确是包含着那么紧张的东西,但实际情况当然不是这些年在外面的拼搏,而是在老家当个穷民办教师那些年,他才过着悠闲的生活。那种悠闲是充满紧张的,但那是另一种紧张。如果要说当初他是一个人却生活在“海”里到底是什么样的,那就不是他当民办教师的那种生活,而是这些年在外面的打拼,作他这个“销售经理”的生活,才是在那样的“海”里。所谓“下海”,那是一点也不假的。他是真的、真的、真的在那样的海洋深处了,也没有什么“神灯”照耀了。只不过,这个意象已经淡薄了,不那么支配他了,说他是人活在人的世界,还是他是鱼活在鱼的世界,都对,反正不再是他是人却活在鱼的世界、是鱼却活在人的世界。他走出家门的那一刻就知道必须调整自己,不要走出家门了,还被这个意象支配,这样,他在外边这大世界的结局就将会比在老家那个小天地里混日子更惨了,那是他不敢想的,想不出来的。他成功了,至少是在很大程度上,一种决定性的程度上成功了。
但是,每天晚上一觉睡醒了,拿过时间来一看,见到天亮还早,他还在沉沉黑夜的深处,还是会感到一种安慰,感觉就好像这段漫漫的到天亮的时间,是一段旅行,完全属于他个人,他尽可以漫不经心、漫无目的地走,沿途可以欣赏到好多风光。好像是当年那种感觉又回来了。特别是这两年,作为一名销售经理,他不辱使命,把市场打开了,工作稳定了,当初那些看他简直是把他看成已经沦为他们脚板底下的人了的人,看他的眼光那是他已经翻了个个儿,他们现在是在他脚板底下了,或至少可以和他们平起平坐了,这类感觉就又在回潮了,见到天亮还早,就会感觉到一点安慰,而真的天快亮了,必须起床了,却又会无端地觉得疲倦,感觉到身体沉重,感觉到这一天都很沉重,甚至于一而再、再而三地拖延起床的时间,给自己找理由,就像一个赖在床上不肯起床去上课的中学生一样。去矿上办事,也不像前两年了,只求早点赶到,早点把事办了,这一天多去几个地方,多跑几个部门,多见几个人,多做几件事,反倒希望这去矿上的路远,在路上的时间越长越好,最好是能在车上美美地睡一觉,或者把他老想着的那些哲学问题思考出一个结果了才到。但是,如果这天没有出去办的事情,可以在住所休息一天,看看书,把以前写的那些东西从电脑里调出来修改,听听音乐,却精神抖擞了,比哪天都起得早,这一天的精神状态都会很好,做事的效率也会很高,感觉是一天时间就像眨眼间就过去了一样。这都让他隐隐有一种担心了,怕这会影响到做生意,甚至于让生意越做越差,最后就像当初吃那碗当民办教师的饭一样,没得吃了。他怕自己“堕落”了,而他依然不能说有钱,更不能说多么有钱,哪能“堕落”,哪“堕落”得起啊。对他来说,在老家过的那么多年离不开那盏“神灯”的生活,就是这种“堕落”。也许,人人都想“堕落”,但你要“堕落”得起啊,就像吸毒,你不是大款、明星,你哪吸得起,大款、明星他们可以吸,因为他们有那钱、他们吸得起,而你一个穷人,吸毒,那就真的只是在要自己的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