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8、第 48 章 ...
-
不过,如果我敢担当和相信自己的经验,那么,就可以说,还是在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有那么几次,我如此接近完成了上帝的这个命令。当然,也可以说这两次我是如此接近最彻底的疯狂和坠入存在的黑暗深渊的最深处。
第一次。作为一次把我拖向与家庭、人众、社会彻底对立,使世界和他人成了我实实在在的地狱,而我则成了实实在在的人神共怒的“人民的公敌”,很显然,他们终将是把我关进疯人院或迫使我自杀也在所不惜的行动的结果,那天晚上,深夜了,所有人可能都已进入梦乡,而我则在我们家的圈房里劳动。深夜了还在劳动,是家庭对我的惩罚,也是众人通过我的家庭加之于我的惩罚,就是说,即使我的家庭愿意放过我,众人众也不会放过我的家庭,所以,我的家庭不会放过我。用劳奴惩罚那些我们通常认为应该也必须将他们改造成符合我们的标准的人是我们通常使用的一种方法。他们通过我的家庭惩罚我,是因为我还是个孩子,还在家庭庇护之下,要惩罚我,只有通过我的家庭,尽管我的家庭也认为必须对我有这样的惩罚。这次行动在今夜之前,他们通过我的家庭加之于我的惩罚就是父亲打我,用家里那一大捆专门用来打我的黄荆棒打我,在过去近半年的时间里,每天暴打我一顿,我的 和 上新伤累旧伤,伤痕累累,我每天要上学,上学路上走路都困难,晚上躺在床不敢盖被子,因为那会让这些伤口很痛,在学校在凳子上坐下去和站起来都是极困难的一件事,是我每天都会面对的最大的考验,这是为什么,你能够想象,你懂的。但是,这并没有起到作用,我依然故我。而从今夜起,我可能得面对不是每天暴打我一顿了,而是这样的劳奴,天天、日日这样的劳奴,如他们加之于他们所说的“疯子”和“傻子”或 身上的那样劳奴,没有尽头,除非我改变自己,脱胎换骨,洗心革面,变成一符合他们的标准的人。
我边劳动边“观看”着种种幻象。当然是我的幻象了。幻象就是幻象,我也把它称为“睁着眼睛做的梦”。它就是我们在清醒而非睡眠状态中做的梦。对幻象我太熟习了,可以说,从懂事那天起,最起码也是从遭遇高观山上那个恐怖幻象之日起,我就是一半生活在幻象世界中一半生活在我们通常所说现实世界之中。幻象一词是个多义词,我这里所说的幻象一词是狭义的,仅指那种在我们清醒而非睡眠状态中做的梦,它是完全可见的形象,虽然看得见摸不着,但都意义深远,可给人不少感悟和启示,而且无限的生动形象,至善至美,可以说就是至善至美本身。深夜,万籁俱寂。这时候,我的灵魂也是这样寂静。但它不是死寂,而是无限广阔、清空和宁静,它似乎与外界的界限已经完全没有了,整个外界与它之间的界限也完全没有了,整个外界都只是这种广阔、清空和宁静。尽管万事万物仍如平时那样摆在那里,毫发未损,但它们看上去似乎本质上什么也不是也什么都不曾是只是这种广阔、清空、宁静本身的一种表现而已,就像那些幻象一样。这些幻象无限自由自在地表现于这种广阔、清空和宁静之中,瞬息万变,其生动、强烈、鲜明,使得世间任何再生动强烈鲜明的形象在它们面前也是僵死空洞之物了,但是,它们与这种广阔、清空和宁静之间却是如此之“和谐”,它们就完全是这种广阔、清空、宁静本身的表现和表演,既不比这种广阔、清空、宁静多也不比这种广阔、清空、宁静少,而我本身也似乎什么都不是了,就是这种广阔、清空、宁静本身。
从我开始和幻象打交道以来,今夜的幻象最规整、简约,也最清晰、鲜明和生动。我好像已经完全停止了。经过与世界、家庭、他人旷日持久的几乎称得上残酷、惨烈的较量,也经过和这类幻象之间同样长期、复杂、精致、痛苦的搏斗,到今夜,似乎是我已经什么都停止了,完全安静了。此时此刻,我只在专心致志地干活,对身边这些越来越规整简约也越来越壮丽和辉煌的幻象完全没有在意,我没有想象,没有联想,没有思虑,没有心念,没有意识流,我似乎已经完全空空如也,我就是这个空空如也本身,整个世界都是这个空空如也本身,似乎是整个世界都是我的大脑,而我原来的大脑已经消失,这些幻象就是我的想象、我的联想、我的思虑、我的心念、我的意识流,甚至于整个世界我们通常认为是现实之物的一切,这时候也都是我的想象、我的联想、我的思虑、我的心念、我的意识流,而这些我的想象、我的联想、我的思虑、我的心念、我的意识流同时又只是这种空空如也本身而已,不比这种空空如也多也不比这种空空如也少。
这些幻象大致可分两类。其中一类以这样两个幻象为代表。一个是,一个纯白色的、浑圆的、有一张小圆桌大小的二维光体,离我非常之近,就一两步路。它要么没有背面,要么只有一个面,我向它走去,就像是走向一个世间实物一样,但是,无论如何我也走不到它的背面去看到它的背面,它却并不会显现为移动位置躲开我使我看不到它的背面,我既完全不可能看到它的背面,它又完全没有移动位置躲避我,它充其量会显得“扁”了一点点,但不会移动位置。事情就是这样。它有那么大小,也不是透明的,但它不能遮住任何世间物,比方说,看起来它离那堵墙也很近,但是,看那堵墙上说来应该在它背后的地方,你选择任何角度观看,都和它根本就不存在一样。我,也包括世间任何东西,可以离它非常之近,近到好像只有一点点距离了,但是,绝对不可能真挨上它,也不可能遮住它的一点点,不管怎样它也整个在我的视野中,我背对着它、闭上眼睛看它都是如此。它虽转个不停,一刻也没有停止它的运动、演化,但位置、形状始终是固定的。我到圈房外去就看不见它了。它要么就是全被看见,要么就全没看见。它是一个光体,却并不放射光芒出来照亮世间实物,其光芒完全囿于它自身,却异常明亮,并且越来越明亮,也越来越美,到后来,它比我们能见到的世间最明亮的满月都还要明亮得多,也有十几个我们能看到的世间最明亮的满月那么大小,让我怀疑它就是世间那轮最明亮的满月今夜从天上下来到我们家这间圈房里了。到最后,它美得让人不得不联想到它是照耀整个宇宙的满月,它的光严格局限于它自身,却让人感觉到它的光、它的照耀在整个宇宙的所有地方跳跃、欢笑、回响,而世间那轮月亮它只照耀地球。我还联想到它是照耀阎罗王宫殿的那盏灯,是照耀造物主练字房的那盏灯,阎罗王居阴间最深处,造物主居九天之上,都是没有人去得了也没有人敢去的地方,但是,我在我这间破圈房里见过这盏灯了,去阎罗王的宫殿和造物主的练字房一游,就和去我那间练字房完全一样,只是在我自己个人世界里的事情。
众人和社会通过我的家庭加之于我的具体的惩罚最主要的一项并不是用黄荆棒打我之类,而是练毛笔字,我每天除了上学,还有必要的吃饭、上厕所、睡觉外都在练毛笔字。我在我的许多作品中都提到过他们为什么要我练毛笔字,又要我练的是一种什么毛笔字,在有些作品里对之有详尽的描写。在那些地方我都没有说假话,他们说的就是要通过如此这般一种练毛笔字,完全消磨掉我身上的“个性”和把我的“聪明”改造成“狗的聪明”。他们众口一词地断定,我所具有的“个性”和“聪明”是我们村里有史以来的孩子中间没有见过的,但是,我的“个性”和“聪明”就是“右 ”那种“个性”和“聪明”,如果不趁我还小就把它们改造成“狗的个性和聪明”,长大了,就只会让我身败名裂,甚至于死无葬身之地,最后还会连累我的家庭,让我的家庭给我背黑锅,而且,对我们的社会和国家也是一个危害,是一颗老鼠屎脏了一大锅饭。我不知道他们所说的我的“个性”和“聪明”是什么,“ 派”那种“个性”和“聪明”又是什么,不过,不说别的,只说今夜此时我面对的幻象和将要出现在我面前的幻象,也间接地证明了他们对我断言其实是多么准确、多么有道理。一个符合他们的要求的孩子,或者一个有我这样的“个性”和“聪明”但已经将其改造成了他们所说的“狗的个性和聪明”的孩子,绝对不可能弄出这样的事情摆在自己面前,更不可能还要继续前进,继续付出,甚至是付出自己的一切。为了我练这样一种字,家里专门给我配置了一间用来练字的屋子,被我父亲称之为“练字房”。这个白色光体美到如造物主的房间里的灯的时候,这就是我把它联想为造物主练字房里那盏灯的原因。
这个白色的二维光体,最后美到我不怀疑它就是伟大的、活的女神在我面前亦歌亦舞,她的笑声在宇宙的任何角落都如在我这间圈房里一样地响着,此时此刻,如果有无数的宇宙,那就是无数的宇宙的所有地方,如果有上帝和天堂,那就包括上帝和天堂,如果有地狱和魔鬼,那就包括地狱和魔鬼,她的笑声、她的笑脸、她的灿烂、她的辉煌在这些地方都一如在我这间圈房里,使所有那些地方都什么也没有了,只有她的笑声、她的笑脸、她的灿烂、她的辉煌,上帝和魔鬼都忘记了它们是谁,一如我一样地听她的笑声、看她的笑脸、欣赏和陶醉于她的灿烂、她的辉煌。神就是神。我始终把这些幻象联想为“鬼神事物”,现在这个幻象我则干脆把它视为“女神”,并不是因为我相信神是存在的,或我相信存在着一种生物,它的名字叫做神,我虽还是个孩子,逻辑思维能力是极为发达的,村里人说我如何如何聪明,并不是无凭无据的空穴来风,我早就有理有据地证明了,并不可能存在这样一种生物,或者说,如果存在着这样一种生物,它也绝对担不起、配不上神这个称号;而是因为这些幻象你虽知道它是幻象,幻象而已,却总是看到它无限的伟大和可怕,这个白色光体,白色女神,有一会儿让我怀疑我站在一个窗子前,窗外就是天国,我正看着天国的暴风雪,而看到这个,我就不敢怀疑,如果这种暴风雪下到人间来,它一瞬间就可以将整个宇宙摧毁,如果有无数的宇宙,就可以将无数的宇宙摧毁,我不敢过度深入地看它,相信如果我敢就这样一直看着,它迟早会真的飘出一片雪花,只需一片就够了,这片雪花也真能飘到我脸上,而一挨我的脸,我就会瞬间化为虚无!那是真正的化为虚无!这个事情在一会儿之后还真的发生了,至少是像是发生了,这个欢笑着、歌舞着的女神,突然变幻成一张完美绝伦的女性的脸并风情万种地向我的脸上吹了一口气,那是真的有一口气样的东西吹到我脸上了,那种感觉和得到初恋的吻完全一样,只是要强烈得多,过了好几年那种感觉都还在脸上,而随着这口气吹到我脸上,我就一下子被吹散了,就像一股狂风吹散了一堆沙子,我完全没有了我还是我、还是一个人、还有重量和质量的感觉,我完全没有了我还存在的感觉,但是,与此同时,我成了无数个我,遍及全宇宙、遍及所有宇宙的所有地方,每一个我都是那种纯观看、纯倾听、纯感知,每一个纯观看、纯倾听、纯感知观看、倾听、感知到的都是一整个绝对完美和独一无二的天国的风暴,每一个这样的风暴如果来到人间,瞬间就叫整个宇宙什么都没有了,只有天国的风暴,如果有无数的宇宙,那就是无数的宇宙、所有的宇宙瞬间什么也没有了,只有天国绝对完美的风暴,而随着我神志的恢复,我又是我,又是那个叫做张晓宇的、站在这间圈房里的人的时候,我看到墙上原来有我那个应该有当然有必然有不可能没有的影子的地方没有我的影子,一点也没有,灯光似乎是射穿了我直接照射到墙上的。我在这个没有我的影子的地方看到了上帝。当然,这也是一个幻觉经验,并且它很快就过去了,我在墙上的影子又恢复成了原样。
另一个幻象是,一堵原本为灯光朗朗照射着的墙上有一大块地方,也是一个圆形状,也有白色光体那样大小,竟凭空从灯光中消失了,不再为灯光照射着了,却变成了黑色,当然不是普通的黑色,而是神的黑色,它演变到最后也被我命名为“墙上黑神”,与被我命名为“白色女神”的那个幻象遥相呼应。虽然它是黑色的,但是,它在强烈、生动方面,美方面,与“白色女神”难分仲伯。它与“白色女神”真正的不同在于,“白色女神”如悬空挂在那里似的,绝对不能遮住世间任何东西,而它则要么覆盖在墙上将那一片墙壁遮住了,要么就是那片墙整个质变了,质变成“神”了。神就是神。多少次我都要鼓起勇气上去摸摸它,或者说摸摸那片墙壁还在不在,但终于是因为对神的那种致命的敬畏心理而没能这样做。到最后,它让我相信,它就是上帝造世前的大海,上帝就是在这个大海中孕育了将铺展于世的所有事物和所有生命,我是一个在今夜来到上帝的这个大海边的孩子,上帝的月亮照耀着这个大海,我站在上帝的月亮和大海之间,看到了上帝的海洋中所有将铺展于宇宙和无数的宇宙中的事物与生命,它们个个都是何等的惊心动魄啊!在这上帝的大海中,它们全都是赤裸裸的,全都表现的是它们的本相和真身,而待它们存在于世间了,它们全都戴上空洞僵硬面具了,它们的活力、它们的美已经无迹可寻,生命都看不出还是生命了。
只要是幻象,就是严格囿于它们自身的,它们的光不会散射出来照耀世间物,世间的光也照耀不到它们身上。这个“墙上黑神”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