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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第 4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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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忘记不了,有一天,他在大柳塔那个著名的三岔路口,抬眼望见神北集团总部那幢大楼,想到,他几次去见它里面的大人物都碰了壁,而要是他能见到他们,他有把握把他们放倒,把生意做成。现在,给他两个选择,他如此这般克服战胜了那些障碍机关,适应了更多的那类“孔”和“洞”,终于成功地进到这楼里见到了这些人、和他们成为“朋友”把大桩大桩的生意做成了大把大把的钱赚到了呢(实际上,他这时候已经通过全部的如此这般的办法找到了那家贸易公司,只等神北集团发出招标通知了,他对自己最后拿下神北集团、最后和就是县长市长他们也不会放在眼里的神北集团的大老总也成了在同一个酒桌喝酒的称兄道弟的“朋友”信心满满),还是在这里,就在这个三岔路口架一门大炮,干脆把这个什么总部给轰了。他会选择哪一个?他惊讶地发现,他当然不会选择用这门大炮把它给轰了,但是,这却是他怎样的需要和渴望啊,若真有这样一门大炮,他极有可能还没有做出选择就已经启动了按钮把炮弹发射出去了,而如果他真这么做了,他就不再是煤灰了,不再是“灰色无骨无脸动物”了,而是活蹦乱跳一个人,天啊,他终于是个活蹦乱跳的人了!那幢办公楼也不是一堆煤灰了,尽管是一堆废墟却是一幢真正的现代化大楼的废墟,那里面的人,包括那些大人物也不是煤灰了,虽然他们都被炸烂,炸得血肉横飞,但这些血肉都是血肉而非煤灰!他一时间居然会产生这样一种东西,产生得如此突然却又如此自然,他多么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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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时常这样认为,只在童年时代我才真正作为“人”而活过,或者,我人生的巅峰是我的童年时代,后来不过是在走下坡路,要不,我的童年时代就是极端混乱、黑暗、病态的,并且这种混乱、黑暗、病态的阴云一生都笼罩在我头上。可以说,我的整个童年就是“观宇宙”、“听宇宙”,也是探索宇宙、探索存在和生命的终极奥秘的童年,我几乎是在以生命探索这一切,仅从因此而弄得社会、家庭无法容我来说,在家里都有几十上百根根根一米多长、大人的大拇指那样粗的专门用来打我的荆条,每天都会挨这些荆条的暴打,多少次那是真的打得皮开肉绽,村里人都说就是对地富反坏右也不过如此,这是得到了所有人的支持的,可以说我父母不过是在执行所有人下达给他们的任务。但是,这种探索并不起始于那两年内每天晚上躺在床上的那种想象。而是起始一次那样的经验和遭遇,它也要么是极端混乱、黑暗、病态的,要么是无比伟大、神圣的,或两者都是。对我童年的整个经验和遭遇,包括这一次经验和遭遇,我都把它们都写成了书,那一次我和阿明去那个出版大楼见了一个小说编辑和一套我很喜欢的学术丛书的主编,还和那位主编聊了一会儿他命名为“超个体合一”的学术话题,我手里提着的那部书稿就是其中之一。
那天,我们村和附近几个村总共几千人在我们村那座叫做高观山的山顶上的那一个大坝子里召开“万人批斗大会”,我和一群小伙伴在我们院子外边的小坝子里玩耍。我五岁,还不是一个人和我自己,而是大人们宠爱和看管起来的小猫小狗,成天只知像小猫小狗那样不知疲倦地玩耍,有时候被大人们敲打一下,但那基本是善意和温存的,我并没有把它们放在心上。这天,因为大人们都上了高观山,村里连一个卧病在床的人也没有,他们也都被家里人抬着上山去开那个任何人都不得以任何理由缺席的大会去了,是我有记忆以来玩得最快乐的一天。但是,晌午时分,高观山上几千人正在以人类最野蛮、最原始的方式将人活活打死而发出的胜似撒旦怒吼、上帝末日审判的喊口号的声音使我不得不从玩耍的快乐挣脱出来,做出此生第一个选择,也是最艰难痛苦的那个选择,走到一个好观察的地方,颤抖地把我的目光抬起来向发出这个喊声的地方投去。因为相隔较远,会场又被高观山的山头挡住了,我实际上并没有看到会场的什么,连红旗的一角也没有看到。但是,我看到了一个幻象。当然是我的幻象了。它是一团烈火状的东西。没法言说和形容它。我一看到它看到的就是存在是永恒火海,而万事万物,你、我、他,整个宇宙,如果有无数的宇宙那就包括无数的宇宙,如果有上帝和天堂,那就包括上帝和天堂,如果有地狱和魔鬼,那就包括地狱和魔鬼,都不过是这个火海里的一点燃灰,不,连燃灰也不是,只不过是虚无,要这个永恒的火海才是一切,虽然它取了火和火海的模样,世间万物可没法和它放在一起比,一放在一起,它就是一切,而世间万事万物则不过是虚无,一切存在,只要它存在而不是不存在,如果上帝存在就包括上帝,如果魔鬼存在就包括魔鬼,都是虚无。它并不比一堆世间的火更明亮,但是,我却感到它放射出了万道豪光,那只能将之形容为上帝豪光的万道豪光,为我把世界、存在、万有的全部秘密给照亮了,这些秘密只有这种豪光才能照亮,让我纤毫毕现地全看见了。可以说,我虽不过一个五岁的孩子,但在这一瞬间,我获得了上帝的视力,看见了只有上帝才能看见也只有上帝才能逼视的那一切,我没有能力言说和形容它们,而看到了这一切就是听到了那个命令、得到了那个命令,只能形容它为绝对命令、上帝的命令,我看到的这一切本身就是这个命令。这个命令是,现在,就现在,此时此刻,高观山上的人们正在将人和他们的同胞活活打死的此时此刻,我无限平静地出发,无限平静地走到那个会场的中心,那打人和正在将人活活打死的中心,无限平静地端坐下来或跪下来,平静、庄严地如上帝的儿子,完全无视他们的棍棒落在我身上,哪怕是他们将我活活打死我也如磐石、如壁立万仞毫无所动,如此一千年一万年,我作为一个人和我自己的一切终将全部化为虚无,而随着我化为虚无从我身上透射出来的就是上帝的光芒,超越上帝的上帝光芒,在我化为完全虚无的时候,我就整个成了上帝的光芒,成了上帝无边的火海,万事万物,你、我、他,整个宇宙,如果有无数的宇宙那就包括无数的宇宙,如果有上帝和天堂,那就包括上帝和天堂,如果有地狱和魔鬼,那就包括地狱和魔鬼,都不过是这个火海里的一点燃灰,不,连燃灰也不是,只不过是虚无,要这个永恒的火海才是一切。如此他们,哪怕是他们的一个人,就一定能够通过我而看到存在什么也不是、所有人和每一个人的存在本身和本质真相什么也不是,只是上帝无边的光芒之海,所有人和每一个人的存在本身、本质真相都是上帝和上帝无边的光芒之海,上帝就是上帝,上帝的光芒之海就是上帝的光芒之海,上帝的光芒之海的一点滴、一线光,对任何人、对全人类、无数个全人类,也胜似将整个宇宙、无数的宇宙一下子倒过来压在他(它)们身上,瞬间就叫他(它)们灰飞烟灭了,而这只因为它是上帝的光,只因为它有那么强大,只因为它有那么美,等他们看到这个,他们,哪怕是他们的一个人,打人的手发抖了,棍棒就从他们手中脱落了,掉下地去了,并跪下来,跪在上帝的光面前颤抖和忏悔。面对上帝的万道豪光,面对上帝的绝对命令,就是面对这就是他作为一个人和他自己全部和唯一的责任和使命,是任何一个人作为一个人和他自己全部和唯一的责任和使命。是的,我一个五岁的孩子,这时候不可能想到上帝这个词,我可能什么也没有想到,但是,对于在这一瞬间一下子置入我灵魂和生命的一切,必须用上帝这个词表达,而且,这个上帝指的绝对不是那个存在着的上帝,在普通人的理解中坐宇宙飞船去见它见不着就说它不存在的上帝,哲学上通常称之为人格化上帝的上帝,而是作为形容词在使用的,只是一个形容词。在所有我把上帝当着那个最美好温馨的词使用的地方上帝一词都是形容词,但是,在我心中,只有这个作为形容词使用的上帝才是真正的上帝,那作为一个实实在在的存在者的上帝在这个上帝面前,和不论什么一样,尘土而已,虚无而已。
我当然不可能,也本来就根本不可能真的照我这一瞬间得到的这个命令或启示——对于我,它就是一个启示,上帝的启示,也正因为它是上帝的启示,它发生在任何人身上,刚懂事的孩子、文盲、农夫、村妇身上都是自然而然的——去做,但是,在几十年都过去了、大半生都过去了,反思、审视我这一生的时候,不得不承认,五岁的我得到的这个上帝的启示和命令从来都没有停止过对我的人生的影响和支配,我从来都是企图听从上帝这个绝对命令去做,整个事情完全就是我陷在那种滔天洪水之中,脚踩不到底,眼望不到岸,我只有随波逐流,听任洪水的摆布,我也知道这个滔天洪水并非只是外在世界的东西,更是我自己内在的灵魂,是我的堕落、罪性、怯懦、奴性、自欺,还有我那些实实在在的犯罪,等等。但是,我也一直都在望着五岁的我在那一天得到的这个上帝的命令,企图为它做点什么,企图为执行它而做点什么,我也因为不能真正为它做点什么,没有为真正执行它而做点什么而从来就没有对自己满意过,它在整个滔天洪水的尽头,我从来都没有够着它,更好像是我越挣扎反而离它越来越远了,它也显得越来越虚幻了,好像只是我的一个幻觉而已,但它从来也没有脱离过我的视线,我从来也没有忘记它,多少时候也许我都完全放弃为它而挣扎了,但是,跟着总会意识到自己放弃了,而我不应该就这么放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