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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第 4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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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感觉到,这几年的生活似乎是让他完成了最后一道手续,完全变成了沙尘、煤灰或雾霾那样的东西,而整个世界也已为沙尘、煤灰或雾霾主宰了,大部分都已经是沙尘、煤灰或雾霾了,接近完全消失的边缘,这才是那个最大的悲剧性事件,他心中最大的痛。这是无法指示出来,无法被人承认的,它只能由他个人默默承受。从懂事那天起,他反抗的就是这种被外界环境吞噬和同化。这种反抗在他的孩提时代达到了他几乎是在和所有人、整个世界甚至于整个宇宙对抗的程度,在他的学生时代也有过几次让自己鲜血淋淋的交锋,以“课间时间行动”那个事件为标志,似乎是把他最后一点生命也耗尽了。当年,他这样做,那是因为他觉得整个世界、所有人都是冰,而它们存在的目的就是要把他也变成和它们一样的一块冰而已,但他不能这样,他必须做一个人做一个生命,因为他本来就是一个人和生命。在“神灯”照耀的岁月里,他觉得是海水对他的包围要把他变成几斗海水或一条海洋生物,他以“神灯”照耀反抗它。而现在,他得说,环境对他的吞噬和同化那是真的完成了、最后完成了、完全完成了,虽然如今没有他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只有在冰中冻死或永远囚禁海水深处那样一种强烈的、迫使他做出极端选择的悲剧感或绝望感,时常还有一种虽是风中沙土或煤灰却也只有风中沙尘和煤灰才会体验的轻松自在,要是做风中柏杨,与狂风搏斗,是很费力很痛苦的。不过,标志这种吞噬和同化完全完成了的,也许并不是在只有“灰色无骨无脸动物”才能生存的世界中,他作为一合格的“灰色无骨无脸动物”天天和一群同样合格的“灰色无骨无脸动物”打交道,而是,他经常在想:恰好要这样才是他的血是真的血、他的肉是真的肉、他的生命是真的生命的生活?他一生的那种折腾不过是搞错了?在任意意义上都搞错了?在形而上和形而下的意义上都搞错了?相反,如果他当年像同学们那样选择了沉默,选择了默默地把屎尿拉在裤子里和教室里而不是站出来进行什么“课间时间行动”他才选择了正确的人生?当年他做出了“课间时间行动”,毁了他一生的前程,在任何意义都是错的,世人对它的那种种看法完全正确,它真的就有那样荒唐、愚蠢、可悲、可怜、可笑、可耻?这种怀疑已经是他深入骨髓的一种东西了。和那些身份贵为处长、科长、矿长、党委书记的人打交道,心想他们在这么个小小的位置上,不晓得积攒了多少钱财,几百万?上千万?几千万?上亿?不要小看了这么些小小的职位,在上面坐上几年,想不积攒到这么多钱都不可能。走在大街上,看满街的汽车,看汽车满街,多数是普通车,却也不断地驶来豪车,一个个神气活现、不可一世,霸道、奔驰、宝马、宝时捷、宾利等等。他知道,经常走在大街上的人,就会形成一种习惯思维和定势思维:看那些开豪车的,个个是人中龙人中凤,人人是人上人人中人,看开不起豪车的,个个是草民和贱民,什么车也开不起的,连人都不是了,只会被当成燃灰,他们也多半只会当自己是燃灰。和何总们打交道,看他们那人民代表、政协委员等等含金量价值连城的称号,他们身份几千万几个亿几十个亿都是怎么来的。而且这不是个别,而是一普遍的、决定性的现象。在这些激浪之中晓宇时常油然而生自己此生真的不过是燃灰,要这些人才是人,才是真的人的感觉。当年他以毁掉自己的前程为代价就为做一个“真的人”,但是,如今,他却是经常不由自主地感觉到当年这些做法和坚守的虚妄。一种彻底的,似乎整个世界和宇宙都陷落了、被它吞噬了虚妄。要这些人,要手里有这样大的权势和这样多的金钱的人,就因为他们有这样大的权势和这样多的金钱本身,他们就是真的人,而你,只是那种尘土。一切都是不重要的,唯权势和金钱本身是一切。也可以说,人就是物欲而已,而很显然,在这个世界上,有权有钱就可以为所欲为,而无权无势则只能任人宰割,任人宰割还要山呼万岁、感激涕零、歌功颂德,所以,权势和金钱本身就是一切。他在深入到骨髓里去了地想,虽然这几年的“下海”他赚了点钱,改变了他的贫穷面貌,但是,这算得了什么?如果人生的真义就在于权势和金钱,那么,他赚这点钱算什么?他不还是燃灰吗?不还是奴隶吗?如果根本就没有人的存在,只有奴隶主和奴隶,人要么是奴隶主要么是奴隶,要么是有钱人要么是穷鬼,再无其他,那他这一生不都是奴隶吗?说来说去他这一辈子不就是一个奴隶而已吗?而都是什么造就了他这个结果?不是他的“课间时间行动”吗?不是他几十年“神灯”照耀的生活吗?他还时常想阿程当年叫他去做那种药材生意,他放弃了;去开私人煤矿的阿明那里,看阿明谋财害命式的赚钱,本来看得明白如果将他的智慧和头脑与阿明的敢作敢为、视民工生命为草介相结合,他两兄弟成为亿万富翁和“成功人士”,荣归故里,受万人膜拜和景仰,揽尽人间鲜花和掌声,那算得了什么,他也放弃了。不可以说,他当了一辈子奴隶,不是因为他没有当个卖假售假的大骗子,没有谋财害命,没有谋财害命的冷酷残忍吗?慈悲、善良、对他人的尊重、对生命本身和存在本身有敬畏感、能够看到“脸”的神圣性和不可侵犯性、有强烈的规则意识和契约精神、能够平等地看待一切人,等等,都不过是弱者的禀性而已?或者说弱者的自欺欺人而已,弱者正因为弱者而非其强者,就是这样的?敢当大骗子,敢谋财害命,蔑视他人、蔑视生命、蔑视规则,为达到目的不择手段,才是真英雄、真豪杰、真强者?有一回,他去矿上,走一家已被封了的私人煤矿旁边经过,给他开车的司机告诉他,这个矿的老板是一个女的,井道塌了,困了十多个民工在井下,她没有对这些民工进行施救,而是直接把井填了,把十多个民工活埋了,其中有两个民工历经九死一生逃了出来,逃回他们的老家去向当地派出所报了案,这个事情才大白于天下。虽大白于天下,女老板也受到了惩罚,但晓宇怎么会想象不出来,像这个女老板这样干的人何其之多,他们有几个大白于天下了,谁敢说那些成了亿万富翁、亿万万富翁的人,权倾天下你仅仅为了在这个世界不是没有立锥之地、不是连糊口都成问题、不是连奴隶都当不成只有死路一条就不得不视他们为“带路人”、“领导人”,视他们为大恩人、救世主、神或上帝的化身,战战兢兢地匍匐膜拜在他们的脚下的人,他们里面没有干过这种事情的人,没有很多干过这种事情的人,而且他们有今天就是因为他们干过这种事情,他们的成功之路就是由这种事情铺就的?所以,他不由自主地想,他身上是否有这个女老板的残忍?这难道不是强者的素质?如果作为人,只能要么是那种宰割弱者的强者,要么是那种被强者宰割的弱者,那么,他身上缺少这种素质所缺少的是什么?是否可以说,缺少这种素质就连人都不配当了?
他天天奔忙于体面的地方,周旋于体面的人之间,做着体面的生意,挣着体面的钱,犹如风中尘、水中沙,他的思想却纠结于这些问题之中,没完没了,多少时候,他是真的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他只有自我了断,结束他在这个世界上的存在。这是唯一符合逻辑符合现实的严肃的结论。不如此他就不应该有“灰色无骨无脸动物”之类的感受,不应该有“下海”这几年他作为一个小小的、合格的“灰色无骨无脸动物”的生存不过是风中尘、水中沙,他已经连起码的生命和血肉也不具备了的感受。相反,他倒应该沿着这条路义无反顾地走下去,茁壮成长,成长“灰色无骨无脸动物”里的巨兽。但是,这些感受却挥之不去。对自己整个的这种生活,对自己是一只“灰色无骨无脸动物”,对自己不过是雾霾般存在的厌恶、空虚感和绝望挥之不去。多少个深夜醒来,他都可能会听到内心在呼喊:主啊!主啊!救救我吧!帮帮我吧!他感觉到自己需要被救于地狱之中,而救他就是使他不像这样活着,不再做这种“灰色无骨无脸动物”,而是做一个真正的人,起码也要做一真正的生命,而不是这种似是而非的怪物。有一回,在大柳塔的街上,他从一个小巷子口经过,看到一位妇女,典型的北方人所说的“受苦人”,拉着一板车的煤正在爬坡,车太重了,而她很瘦弱,她七歪八扭竭尽扭曲挣扎之万状也不能前进一点儿,反而在后退。天色已近傍晚,气温零下近三十度,在室外待上几分钟也受不了,但看样子她拉着这车煤已经穿过两条街了,还要穿过两条街。这时候的她,急需帮助。她距他只有一米远。一股强烈的、本能的立即上去帮助她的冲动涌上来,但是,它被一种厚厚的、冰或猪油一样的东西,或就像从太空中拍摄的那种最严重的雾霾样的东西给堵住了,就像是被整个世界给堵住了一样,这个冲动竟然丝毫也没有对他的行动产生影响,他就像根本就没有得到任何去对这位妇女做点什么的指令的机器人似的继续往前走,说走开了就走开了。好在这个时刻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走这儿经过,还有一个人,看样子也是“受苦人”,见状想也没想就上前去帮助去了,而他张晓宇则若无其事地走开了。也就在他就像什么也没有看见地走开去,不可能去帮这位妇女已经成为定局的时候,他如闪电击中般地有了一种从未感受过的感觉:他见到一个急需帮助的人竟然这样冷漠地走开了,这个行为使他的整个人生多么虚妄。也是感觉到自己的人生的虚妄,却是完全没有体验过的,也是以后再也没有体验过的。不知何故,它让他强烈地联想到了核弹爆炸的冲击波那样的东西。这一瞬间他的虚妄感就是,他这么个似乎想也没想的小小的习惯性的行为,就是引爆了那个原子弹,它强大的冲击波将他整个人生,过去、现在和将来,他几十年的“神灯”照耀和上下求索,他“下海”取得的终于改变了他在“社会价值排序”中的位置他不再是被所有人和整个社会歧视的“穷鬼”的成绩等等,全部扫荡一空了,什么也没有剩下,什么都没有意义了。还一次,他在网上看到一组照片。一群穿行在荒野的尼姑的照片。她们约有十一二人。平时在尼姑庵里过着晨钟暮鼓、青灯黄衣的生活。每年她们都有一次特殊的苦行,时间长两个月,穿行荒野,赤着脚,打着绑腿,自带干粮,晨曦出发,日落休息,自备简易帐蓬,宿野外,不宿村庄和城镇,远离人群和市嚣,对于施舍,只求简单的水和素食,决不多取。看这群尼姑一个个简朴的装束、清癯的面孔、虔诚的神态,可以认定她们是一群真正的修行者。晓宇当然知道,修行,更不用说以苦行为手段的修行,在当今中国被误解和败坏的程度,佛门多也沦为揽钱之地,但他知道,苦行有悠久的历史传统,它的目的是为了精神的解放和自由,经验神的临在或非凡的、超越的、纯精神性的极乐经验,过去有人身体力行地实践,现在也有,将来还会有。看着这组照片,晓宇像是一根最敏感的神经被触动了,一种深沉的感动苏醒了,就像一种爱情的感动苏醒了。他竟热泪盈眶。在这群尼姑身上,他似乎看到了他得拯救的方向。世界是一团雾霾,他不过是这团雾霾里的雾霾,要作为一个真正的、绝对区别于雾霾的人,至少是生命而存在,世界结束它对于他不过是一团雾霾,清晰地摆在他面前,他发现了它的山、它的水、它的卵石和道路,它的荒野和路边小鸟的尸体,还有它的人,像这群尼姑这样过着另一种生活,像这群尼姑一样苦行,就是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