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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第 4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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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罗还找晓宇要了一笔钱,也可以说讹诈了晓宇一笔钱。照理,他拿晓宇当棋子,如果他是他一直声称的那样一人,他该感觉到对晓宇有愧才是,但他还理直气壮地找晓宇要钱。他的理由是,那两个招标是他的功劳,他人走了,晓宇就享受他的劳动果实,晓宇得认他一笔钱。还有当初打架他那套衣服的血迹洗不掉,那套衣服报废了,那套衣服值几千元,晓宇得赔他一套衣服。如此这般算下来,他要晓宇最少给他两万元。他还以当初他们打架他是报了案的,案底还在那里没有消之类威胁。看来,当初他报案,就是有打算有目的的。但是,若认真算,不是晓宇该他的钱反倒是他该晓宇的钱。他把他俩合作的那单生意弄成了那样一个结果,何总宣布了晓宇这单生意不能享受提成,因为晓宇负有连带责任。争辩是无用的。这样一算,仅这单生意,晓宇就损失了两三万。但是,晓宇不想和他纠缠,说,不要说两万三万了,给你一万五千元,从此我们之间就什么都两清了,就当从来也没有认识过。老罗面现愧色,说,亲兄弟明算账,也不能说以后就当没有认识过,毕竟兄弟一场。晓宇厌恶地说,不要再说了,钱今明两天就打给你,我说话算数,其他的就都不要再说了。当天晓宇就把钱打给了他,然后把他的电话、微信、□□全都拉入了黑名单,真的就当从来也没有认识这个人。不过,晓宇的老婆阿秀加有老罗的微信,他们也见过几次面。阿秀已经回来了,和晓宇生活在一起,他们的夫妻关系不再是名存实亡了。阿秀给他说,老罗在她的微信里说,有些朋友,因为一点小过节就不认老朋友了,实在是不够意思云云。他懒得看他到底说了些什么。
这些事情过去后,对老罗这个人,晓宇真说不出为什么会对他那样的轻蔑、厌恶和痛恨。是的,是痛恨。他听说老罗对何总还会有进一步的动作,何总至少得给他五百万,知道这个事情后,他真说不出为什么那么兴奋,他是真心希望老罗把这个事情做出来,因为,如果他真敢这样做,他的女儿被□□和致残就极有可能成为事实。他不无震惊地发现,他是真的、真的、真的想看到这样一个结果。他真的、真的、真的想看到老罗与何总两败俱伤。那一次在何总的办公室与何总谈话,他甚至于巧妙地用了一种激将法,那意思是,像老罗这样一个小人就把你拿住了,难道你就能咽下这口气?何总脸红了,激愤地说,张晓宇,你给我看到,现在我是不会动他的,过几个月,最多半年一年。何总没有说下去,那意思是最多半年一年,他就要收拾老罗,出这口恶气。何总本质上是个乡下人,出了老罗这个事情,要他命的是他感觉到面子丢尽了,他得挽回面子。不过,不用说,何总这个承诺未必会兑现,但是,晓宇却是那么、那么、那么希望它兑现。这种希望简直已经变成一种渴望了。是的,他观察到,几乎所有知道这个事情的人,从蒲某人到熊某人,再到其他人,他们都希望老罗迈出那一步,他让何总元气大伤,何总则让他灭亡。但是,他张晓宇从来也不是这样一个人啊!像蒲某人、熊某人他们,他能够理解,现实中尽是这样的人,他们往往并没有特别的理由,只为有好戏看。但是,他自认为自己不是他们中间的一员,他也从来没有,至少在他那二十多年的“神灯”照耀的生活中,从来也没有对任何人任何事产生过这样的心理状态。可是,现如今,他竟这样自然而然地就是这样一个人了。他还发现自己根本就无法克制它、消除它,他越是克制它、消除它,他就想得越厉害,越希望看到老罗让何总元气大伤,何总则让老罗灭亡。他总在想,如果能够看到这样一个结果,那是多么多么痛快啊!他到现在了,都还在想往这种痛快。他发现自己对这个痛快的想往会一直持续下去。
刚到这边来的时候,这边自然环境的恶劣,是他极不习惯的;每天都要和形形色色的陌生人打交道,和这些人之间只有冷冰冰的利益关系,几乎是每一步都要与人讨价还价,不然就寸步难行;对整个环境、对遇到的每一个人,都要保持戒备和警惕心理,一出门就身心都是全副武装的,一进屋就把门关上并反锁上了,害怕突然有歹人冲进屋来了;遇到什么事都冷眼旁观或躲远点,怕你仅多看了几眼就惹着了别人,那不是像在老家惹着了谁最多挨一顿骂,而可能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之类;每天的行为都主要的是商业行为,如果你是顾客这一方,对方对你招呼之周到不用说了,陪笑脸、说好听的话,甚至甜言蜜语、阿谀奉承,但是,你绝对无法相信他们任何一个人是在以真正的商家的诚信待你,你不知道他们到底给你撒的一个什么谎、设的一个什么陷阱,你只知道他们为了利益什么谎都敢撒、什么陷阱都敢设,即使不比你为了利益什么也干得出来所做更坏,也不会更好;每天都必须在外面吃饭,饭店老板、服务小妹对你那是像贵宾临门、要人驾到,菜也是你要什么他们就拿得出什么,每一样都色、香、味俱全,可是,你不知道为爽你睛的“色”,他们到底都给菜染上了或涂上了什么,你只是无法不相信他们什么都敢往上染什么都敢往上涂,为了乐你口的“香”,他们到底都往菜里加了些什么,你只是无法不相信他们什么都敢往里加,比你为了赚钱做的那些事还要胆大妄为、无法无天,还永远都不见得会有良心发现的那一天,你别无选择得吃这饭,但是,你不知道到底是在吃饭呢还是在吸毒,你和任何人讨论在外面吃饭这个话题,讨论食品的安全问题,任何人都会是你的知音,他们的怀疑、他们的担心、他们的忧惧,和你是完全一样的,却也都和你一样只是说说而已,并不会去放在心上,仍然是该吃吃该喝喝,因为只有如此;最特别的是,他每天都要去拜访那样一些人,他们被尊称为“领导干部”、“国家干部”、“国家工作人员”、“人民有公仆”,他对他们陪笑脸、装孙子,处处巧妙地恭维讨好他们和显出他们高人一等,在这个氛围中和他们进行那样的交易,不进行那样的交易就一笔生意也做不成,一切都是那样自然、正常、平常、合情、合理、合法,但是,他自己不去想,尽量地对之淡然和超然,甚至还好像乐在其中的样子,他生命里面的每一个细胞在他每进行了这样一笔交易的时候,每对一个“领导干部”、“国家干部”、“国家工作人员”示以了卑躬屈膝之姿的时候,每把一笔他优雅地称之为“返点”的钱送到“领导干部”、“国家干部”、“国家工作人员”手中的时候,却都在向他展示一种黑色的、有毒的东西进入他的生命了,就和他享受了一桌盛宴,但是,他却也已经把足得足以致病致癌的“苏丹红”、“瘦肉精”、“三聚氰氨”、“残留农药”吃下肚了完全一样,就是对孟老板们做了叫他从此不敢见孟老板们的女儿那样的事情,他反思的时候找不到似乎应该有的良心不安的感觉,但是,他生命里面仍然出现了那样一副阴森的面孔,告诉他生命里也有一块地方变成黑色的了,被毒害了,他眼睁睁地看着他生命里面到处都可见这种黑色的、被毒害的地方了,看到它们就像癌瘤那样的东西,只要发现有这么多了,就不可避免地整个人完蛋了,这一切是无法逆转的,客观上不能,主观也不能……所有这一切,让他感觉到这“下海”的生活,就是来到了佛教所说的“三恶趣”那样的地方。他真的有这样一种感觉,而且是强烈的,切肤入骨的。望着自己的生命给他展现出这样一种景观,他当然不可能对谁轻易表露出来,也不可能因此就改变这种生活、改变自己,但是,他却真有一种现在才终于知道了什么是怵目惊心之感。他觉得自己终于知道了佛教所说的“三恶趣”中的“饿鬼”和“畜生”是什么东西了,他自己现在活生生的就是这样一个“饿鬼”和“畜生”。虽然他对佛教思想有研究,他本来就是试图理解世界上一切值得理解的思想,但他不是佛教徒。不过,对佛教思想中的许多东西,比方说“轮回”,他却有一种他自己的理解,并相信佛教的“轮回”说有可能包含着深刻的真理。他还把自己的这种理解写进了他的著作里面。这“下海”的生活,就让他感觉到在“三恶趣”,他成了“饿鬼”和“畜生”。他更感觉到,佛教所说的“轮回”,并不只是指因作恶而有下辈子、下下辈子,那可能比这一世糟糕太多,永远得不到解脱,还指因作恶在这辈子就坠进了更糟糕的生存,他现在的情形就是这样,“轮回之苦”、“三恶趣”、“现世报”之类,也一定就是他现在这种生存而非其他了。真的,这甚至使他反思自己过去的一生到底有什么恶行,使他竟然必须受到这种惩罚,而且看起来,一切才刚开始。他发现了很多。他惊讶,不,几乎算是震惊地发现,如果事情真的如佛教所说的那样,那么,他有今天,甚至有更糟糕的生存,下辈子和下下辈子那还要糟糕得多,实在是他躲不掉的。不过,他不是佛教的信徒。他的确有很多想法,也可以说有很多思想,但他并不知道真理是什么,或者说,他并没有形成一种确信,还没有形成一种确信。他想到佛教时,他就想,无形的存在本身的力量,这个“无形的上帝”,真的是精准有力啊,不说他的过去是否作恶了,就是他现在这种生活本身不应该受到“轮回之苦”,不应该在“上帝的末日审判”中定罪吗,而他现在这种生活本身不就是这种惩罚本身吗,“无形的上帝”真是太厉害了,只有它才能这么厉害;他想到当然没有什么“佛”或“上帝”之类,世界就是他天天得见的大多数人所理解的那样一个世界时,就感觉到现实真的如大多数人都一定体验过也一定用这样那样的办法将这种体验消解了或者遮蔽了的那样残酷无常、荒诞不经啊,已经超乎语言表述的范围了,当然,有无数的人经历的残酷无情是他没法比的,但是,生活本身、现实本身就是荒诞的,它对谁都是一样的,而他经历的就是这种“本身”,谁都不可能,他也不可能超出这种“本身”,也许,说到底,他一生所作无非就为反抗这个“本身”,但是,现在他可以作出结论了,那就是一切反抗都是无意义的,相反,反抗越多,这个“本身”的残酷在你身上的体现只会越突出、越有力,倒不如一开始就不反抗,选择完全的顺从,就像看起来为大多数人所选择的那样,这是唯一使生活本身、现实本身不荒诞而正常的道路,余此再没有选择了。总之,不管他想到什么,从哪个角度去想,他都感觉到自己现在就在“三恶趣”中,自己成了活生生的“饿鬼”和“畜生”。这是一种切肤入骨的感觉,伴随着一种怵目惊心的视觉幻象。他当然不可能对谁轻易表露这些,谁也看不出他在这样感受他的现状。但是,他还是在与女儿小雨的一次通电话中,把自己这个感受说出来了。他只是为说说而已,而且是以说一个小笑话的口吻说的。小雨知道佛教“三恶趣”的知识,至少完全能够听懂他说的是什么,想要表达什么。小雨在电话中报以的是沉默。从这种沉默中,他感受到的是冷淡,还有一种责备,责备他都到现在这种地步了,还在这样感受生活,看待现实。这还让他想起来,阿秀在南方大城市当血汗女工,有一天晚上,深夜了,他去村里一个公共电话机那里给她打电话,只有这个时候她才有时间,因为这时候她才下班,路上,他突然看到一颗流星划过夜空,流星划过夜空他当然见得多了,但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大和壮观的,他想不到流星可以这样壮观,一颗放射着五彩光芒的巨大火球突然出现在空中,好像世界已顿时被它照耀得如同白昼了,迅速消失在山那边,好像它就落在那座山那边了,那座山那边已经是一遍火海,顷刻后,半天边都会被火海映红,他惊呼起来,也克制不了自己的激动,在和阿秀通电话时,他不无激动地把自己这一奇遇说了,从电话那头传来的也是一种沉默,里面是无边的冷淡,还有一种刻骨的蔑视:你都这样了,还在为“你那些东西”激动?他在回想反思自己这几年的“下海”生活中,经常想刚来这边时的那种自己沦落或“轮回”到了“三恶趣”的感受,也想当初女儿对他这一倾诉的那种沉默,想这种沉默其实也是整个世界、整个生活、整个现实的沉默,或许也是一种“上帝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