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2、第 42 章 ...

  •   是的,他不能怀疑,和老罗之间爆发这次冲突,那是因为他们之间已经有结怨了,他们的合作既不是如他当初希望的那样,又不是如老罗当初信誓旦旦承诺的那样。但是,他也不能否认,和老罗的这次冲突,真正的原因就是他灵魂和内心之中的这种东西,是这种东西才使他做出了那样暴力的事情,何总和熊某说他下手那一个稳、准、狠,没法不承认他们所言非虚。上一次他使用暴力,也是这样。他想象,要是他这一砖头砸下去或一啤酒瓶子打过去,虽是没有那动机却打中了对方的要害,要了人家的命,那该是一个什么样的后果啊?难道没有这种可能吗?这世界不每天都在发生这样的事情吗?他这样想:这种事情在当今世界太多太多了,毫无疑问是具有时代特征的,如果只针对这些事件的每一个个案,那么都可以说是偶然的,但是,如果从总体和整体上看所有这些事件,就不能说它们只是偶然的,而他难道已经进入到了制造出这样的事情的后备军之中了吗?所以,老罗这个事情,虽然老罗事后没有怪他,公司对他处罚也很轻,但他却觉得不能把这个事情当成一个小事,当一个偶然发生的事。他认为他应该忏悔,他也感觉到自己是如此需要这种忏悔。
      怎么忏悔?他感到他多么需要跪下来,跪在一种无形的、超越的、看不见摸不着却无限高过于我们、高过一切的“存在”面前。他听到他心里在喊:主#啊,宽恕我这个罪人吧!处罚我这个罪人吧!主啊,帮帮我吧,拉我一下,不要让我走得更远、堕落得更深了!“主#啊”,他当然知道是基#督#教信徒的呼告,在他的阅读中,基#督#教方面的学术、哲学文献是占有一定分量的,但是,他并不是基#督#徒,他阅读世界上所有宗#教的经典文献,但他到现在都还没有形成对任何一种宗#教的信#仰。他喊:主#啊!只是他的一个本能反应而已,“主”并不对应基#督#教的上#帝或#耶稣,它什么也不对应。一定要说它对应什么,只能说它对应虚无。他这么喊时,意识到他需要“主”是有所对应的,是他能够感觉的存在,是真实的,但是,同时也发现自己并没有这些感觉。他这么呼告时,感觉到自己需要一种信#仰,只有这样才能真正完成这个呼告,也才能真正完成他这个忏#悔,但是,他发现,他没有信#仰,没有。他内心是空洞的。他多想像他年轻时候做过的,为自己的过去有罪的行为而在深夜跪在床前,虔诚地跪着,感觉到他向之忏#悔的神因为他的忏#悔而降临了正在严厉而又亲切地看着他,他发现,这对终结他有罪的行为的继续发展是有巨大作用的。但是,他发现,他做不到。在他还在家乡当个民办教师,过那种生活时,这是可能的,而现在,他发现,这是不可能的了。他的内心是空洞的。他活得如此卑贱和奴#性,应该说他已经完全跪下去了,但他却已经完全无法这样跪下去了。
      这是他内心中的东西,灵魂中的东西。在看到他把老罗的头砸破了,那满地的血,他的心情是沉重的、忏#悔的,他对自己是哀凉的。他没有想到的是多少微妙的事情随之而来了。他把老罗的头打破了,那天晚上在医院里他始终像罪人一样陪护老罗,老罗在医院观察休息了几个小时,他一直陪在老罗身边,没合一下眼。老罗始终扬言要报仇雪恨,还要向派出所报案,后来也真的报了案,警察来备了个案。熊某也一整晚上挡在他和老罗之间,怕再出啥事。不过,熊某一直私下在对他说,其实出了这个事情是个好事情。他不知何意。第二天一大早,何总就打电话来叫他到他那里去。他去了何总住的酒店。他有点惊讶,虽然何总拍胸脯说要狠狠地惩罚他,他何某人毕竟是公司大老总,但他俩却当着他的面不顾他的阻拦做出那样的事情来,是一点面子也没有给他,但是,很显然,何总并没有特别责怪他的意思。何总问了他很多事情,这些提问让他意识到了,何总至少有两个心结,一是担心他和老罗私下结成攻守同盟,何总希望他和老罗合作,但不希望他们私下结盟。再就是何总已经相当不信任老罗了。也许何总从来就没有信任过。何总反复问,晓宇当时是要说什么才让老罗那么急了,动手打他。何总的意思是,老罗是怕晓宇揭发他踩了公司“红线”,老罗才急了,先出手打他。晓宇不记得他当时想说什么,只是记得他绝对没有要说这样的事情的意思,而且,他清楚自己,就算他知道老罗踩公司“红线”,他也不可能在那时候揭发出来。不过,他也知道,何总并非是过于敏感了。何总是什么人啊,哪会过于敏感啊!后来熊某还向他透露,老罗和蒲某人其实有这方面的“合作”,蒲某人被公司开掉,和这是有关的。他不知道老罗和蒲某人之间还有这样的事,公司又是怎么知道的,但也没有细问。其实,老罗的思维方式,和很多人思维方式一个样,还没把业务做几天,就看出了多少可以钻空子的事情,让自己个人挣更多更多的钱,甚至是自己挣大头,公司挣小头,而不是公司挣大头自己辛苦操劳只能得小头,甚至零头。是的,这些办法都是办法,但是,做这些事情,对于公司就是在踩公司的“红线”和“红线的红线”了。那都是有明确规定的,它们就是公司的“法律”。它们无所谓对不对,合不合理,它只不过是你触犯了就会,至少可能会承担后果的“法律”而已。老罗一定要和晓宇联起手来做这些事情,而晓宇已经不是第一次拒绝这类诱惑了。晓宇不可能做这类事情,一是这类事情晓宇天性使然就做不出来,这当然不是说他就认为自己是多么正直的人,但是,拿他这方面的天性和老罗、蒲某人他们相比,他是矮子里面的高个子,还真是个正直的人。他是阴暗的人吗?有可能他和别人一样阴暗,有可能比别人更阴暗。但是,他害怕阴暗,害怕生活在阴暗之中。而对他来说,做这类事情,就会让他变得阴暗,如果说他已经很阴暗了,他就害怕更阴暗,而做这种事情就会让他变得更阴暗。他还相信,做这样的事情,那就是上了别人的贼#船了,就会受制于别人,被牵着鼻子走,至于走向何方就无法为你自己主宰了。他相信,最可怕的事情就是被他人控制。再是对他来说,做这类事情其实是愚蠢和短见,它最多让你获得短期收益。做这类事情它就是自杀性的行为。最后,大家都总是会自然而然地做这类事情,他却坚决不做,而他越坚决不做,他在他们公司的地位和在这片市场的地位就越不可被动摇。老罗自以为能力超过晓宇不晓得多少,但老罗不知道,晓宇是个最不可能被人左右和最不可能和谁结成小帮派、小团伙的人。不管他是不是好人,或不管他有多坏,他都不可能与谁结成帮派和团伙。这是这些人无法理解他的。他们想象不到,他过那么多年被所有人当成笑话看的“神灯”照耀的生活,就是为了生活在世界之外,众人之外,一切帮派、团伙之外,包括国家、民族、人民这样的“帮#团”之外。晓宇还自认为,也许他真的多少是他们所说的那种“实在人”、“老好人”,但是,如果说他们认为他不聪明,无远见,特别是他们居然可以左右他,与他们结成帮团,那就是他们的愚蠢了。在好多次几乎是剧烈的争吵之后,老罗才没再提非要他俩联合起来做那些事情了。
      在和何总的这次谈话中,何总还像是无心地提到了当初公司里的一传言,传言说晓宇和某某“穿一条裤子”。这个某某是个技术员,公司已经将他开了很久了,这人技术不错,派到了晓宇这边来听晓宇安排,晓宇颇依仗他,待他很好,但这人有些非技术方面的小聪明,总是想和晓宇联起手来踩公司那些“红线”做损公司肥自己的事情。这就是晓宇没有答应的,也是他不可能答应的。但公司里却有这样的传言,蒲某人那时在公司正火着呢,也正在想方设法要把晓宇怎么怎么样,很显然,蒲某人就是这个传言的主要制造者。晓宇拍着胸脯说他知道公司里当时有他和这个技术员怎么样怎么样的传闻,但当然是没这事的,还举了一个例子说明。何总显出并不感兴趣的样子地听着,他才意识到何总并不是不相信他当初和那个技术员之间没有苟且,而是在表示他对晓宇是否会和老罗“穿一条裤子”的担心,或是在要晓宇表明心迹,他没有也不可能和老罗“穿一条裤子”。他这才明白了,对他和老罗昨晚上发生的那事情何总好像倒有几分高兴的样子,原来是何总认为通过这件事证明了晓宇和老罗虽在合作却没有“穿一条裤子”。对晓宇来说,何总对他的担心当然是多余的,但是,何总却刨根问底,弄得晓宇最后不得不说出那几次和老罗的争吵,老罗非要和他做那样的事但他就是不同意。他如实说出来之后才意识到他其实也不完全是被问得没办法才说出来的,他也想把这些事告诉何总,而这就完全是出于私心了。他感觉到自己这次和何总的谈话是那么一种阴暗的东西,他在背后说老罗,打老罗的小报告,是一种多么不自然不干净的东西。他是绝对不应该用酒瓶子砸老罗的头还把头给人家砸破了,他是负疚的、感觉到错误深重的,但是,何总也让这件事情变得怪怪的了,好像他并没有做错什么,这也让他不适应。他真的是不那么适应,但老练的何总让他适应了,还让他把他所知道的老罗的那些情况说出来了。
      和何总的这次谈话,有一个小插曲。他们正谈着话,何总那么自然而然地说,晓宇,你来把我的鞋擦了。晓宇竟然没有迟疑,同样自然而然的站起来走过去,用酒店里专用来擦鞋的把鞋给何总擦了。何总这么做也许有他另外的目的,他当然也不能说是就为给何总擦鞋而擦鞋。但是,过后,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他何某人凭什么要求他擦鞋?他又是凭什么就那样自然而然地把鞋为何某人擦了,就像他是何某人的家佣似的?这离何某人向他提出把屎尿端去给他倒了有多远,他也像这次擦鞋那么自然地把屎尿端去为何某人倒了又有多远?他感觉到这一次真是把人格尊严丢光了,而他还不想丢光它,他把守住一个底线视为生死攸关的事情,尽管他不得不经常想,他有可能已经早就丢光了,他自以为还在守着一个底线只是他自欺欺人的错觉而已。中学时代他做过一件事情。他就读的是一所当时闻名全省的重点中学,在学校是公认的“神童”、“天才”,清华北大的苗子,未来伟大的科学家或学者。这所学校曾经是看管改造“□□”的集中地,“□□”多是来自大中院校的教授、讲师什么的。这应该是这所学校这个期间有这么高的大学升学率的一大原因。高考恢复后的前几年,由于种种原因,这些教授、讲师虽大多已“平反昭雪”,但也大多没有离开,当上了这所学校的老师,他们的专业水平,还有几十年的压抑和远离自己的专长之后让他们释放出来的激情,使他们不把这所学校弄成高考杀手也不甘心。不过,可以想象,如果说这所学校在很多方面都表现出它还在从前那种状态中,旧时代的阴影还深深地笼罩着它,那也是很自然的事情。就有那么几个老师,当年他们不是“□□”而负责教育改造“右#派”的人。他们如此自然而然地以“为了高考”、“为了我们的学生好”、“为了我们的社会好”之类的名义用他们那套管教“右#派”的办法管教一校千多号学生。而这些学生也本已经因为他们其实从小到大受到的也是类似的教育而成了温顺的绵羊了。结果出现了一种什么局面呢,全校学生下课后没人敢休息休息,依然是那种坐在座位上埋头刻苦学习的状态,甚至于连头都不敢抬一下,也没有学生去上厕所,虽然上至学校领导、绝大多数老师下至一校学生对此都不能接受,但是也都保持沉默,要么绝对顺从,要么睁只眼闭只眼就当没看见。但是,人虽可以做出整天都在废寝忘食地刻苦学习的样子,却不可能不需要上厕所,所以,再后来呢,学生们就开始把大小便解在裤子里和教室里。晓宇就是在这种情况下站出来的。从这天起,只要是课间休息时间,他都会堂堂正正出教室去,去花坛前赏赏花,去报亭前看看报,去操场散散步,在需要上厕所时也大模大样去上厕所,等等。他严格遵守学校的一切明文规定和纪律要求,但他也完全无视那几个老师的存在,无视全校上至学校领导下至普通学生的存在,因为他们同样严格遵守着一种东西,但它并不是学校的明文规定和纪律要求。他没有受到那几个老师的打击,学校也没有对他做什么,只有同学们私下劝过他,不想看到他就这样走向毁灭的老师暗中阻拦过他。三个星期过去了,也可以说经过了他三个星期的后来被老师们嘲笑为“我们就没有还有其他哪个学生做得出来的极端出格的行动”、“高举维护做人的权#利和尊严的大旗”的作为,这所学校的面貌完全改变了,学生下课后可以出教室休息休息了,也可以自由地去上厕所了,一下课,教室内有学生、教室外有学生,看书看报的,谈笑聊天的,散步的,打乒乓打蓝球的,上厕所的,特别是女生上厕所,总是结伴而行,有说有笑一路春风,校园成了一个自由活泼、生机盎然的校园。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他的劫难开始了。当初私下劝说他的同学和试图阻止他的老师,对他说的也是他敢把他这个事情做到底,他是不会被“他们”放过的,他必遭劫难,毁掉他大好的前程是起码的。而他自己,也不是才三岁大五岁小,他已经在这个世界里生存十多年了,在这个世界生存十多年你就不可能不已经那样苍老、世故,也知道他只要敢站出来去进行那个行动,他必遭劫难,毁掉他的大好前程是起码的。他遭到的都是什么劫难呢?全校所有老师,是真的全校所有老师,没有参与进来的那么几个老师也并不是就表达了不同的意见或态度,只是几个冷眼旁观者而已,都揪住他这个被他们嘲笑地命名为“课间时间行动”的事情不放,还把他以前的种种表现全部翻出来,声称必须对他进行让他洗心革面、脱胎换骨、重新做人的个别教育和特殊教育。其理由是,虽然客观上他的“行动”对现实好像是起到了一点正面作用,改变了从某种意义上说需要在某种程度上改变的现象,但是,这类“行动”不是他个人有权利有资格做的,不是任何个人有权利有资格做的。概括地说,老师们的意思是,它必须是完全听从、服从上级组织和领导的安排的“行动”,个人要进行这样的“行动”,起码也要向上级组织和领导汇报、请示,在获得批准的情况下才能进行,怎么进行它、把它进行到哪一步、所要取得的效果是什么和到什么程度等等一切全都要听上级组织领导的。它还应该是得到了大多数人,或者说广大人民群众的支持的“行动”。这些落实到一个在校学生身上,那就是听从和服从学校领导和老师,向学校或老师汇报请示,还要向全校一千多学生,特别是向学生干部,班干部和校学生会干部,品学兼优、又红又专的学生征求意见。总之,对于老师们,他这个“课间时间行动”就是一个真正的犯罪,而理由则可以说就是“我们的绝大多数学生都做不出来的极端出格的行动”、“高举维护做人的权#利和尊严的大旗”。这并不荒诞。只要够这样的标准就是犯罪这已经深入到了他们的灵魂深处。是他们所有人。是这个世界的所有人。是这个社会的一种集体无意识。所以,老师们出于满腔为了他好的爱心和为了社会好、国家好、不能让他成长为害群之马的正义感、责任感,不可能不对他进行他们所说的那种个别教育和特殊教育。他们所说的个别教育和特殊教育也不可能不他们当年作为“□□”受到的那种种教育的翻版。而晓宇凭他年轻人的个性和承受能力,也就不可能不最终身心破碎,万念俱灰,前程葬送。实际上,在后来的反思中,晓宇不得不面对,毁掉前程并不能说就是老师们那种教育的结果,而是他灵魂的自主选择。对他的灵魂来说,他必须保护“真我”。“真我”不是别的,就是在需要他进行“课间时间行动”时他能够站出来进行这样的行动的那样一个“我”。而他的灵魂相信,这所学校不过是整个社会的缩影,不管你在哪里、你是什么,都会受到这所学校的老师们所说的那种个别教育和特殊教育的围剿,他必须自我放逐和逃亡,从边缘走向边缘,从边缘逃向边缘。是这个,使他有了那几十年的“神灯”照耀的生活。但是,他想不到,自己起于拒绝把屎尿拉在裤子里和教室里而是堂堂正正地拉到厕所里去的自毁前程、自毁人生,结果却终于如此自觉自愿地给“领导”端屎倒尿,这和如果复现当年的情境他的选择也是把屎尿拉在裤子里和教室里而不是进行“课间时间行动”、为自己和他人争取正常的上厕所的权利的区别在哪儿呢?社会对他的那种个别教育和特殊教育,最终还是完成了?这到底是社会对他的改造呢,还是他的自我改造?所谓“真我”是终于死得干干净净了,还是它从来就没有过?难道他一生的自我放逐,几十年艰苦卓绝的擎着“神灯”的坚守,就为了这样一个结果?或许“天下人”真的是对的,人这种动物不过如此,什么人格、尊严、“真我”,都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幻觉,在利益和物质面前,最终都会丢得干干净净,即使经过几十年时间,经过无数的痛苦?就是给何总擦了鞋这个事情,成了晓宇的心中阴影,他不愿意想却又总在想,有时候几乎让他坐立不安。当今的人们,似乎是没有多少人还相信“良心”。但是,他不得不承认,他这就是一种“良心的不安”。这些年他觉得他的状态是不稳定的,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在一种“清醒”或者“糊涂”的状态中,他相信,这种“良心的不安”中有神鬼的因素。当然,他所谓的神#鬼只是他所理解的那种神#鬼。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