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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第 41 章 ...

  •   晓宇该欣赏自己吧?说真的,还真没有。他有的只是一种不舒服的感觉。就像是把吃进去的东西吐出来了的那种感觉。冲何总和老罗他们来的这一套,他是真的感觉到一种恶心、一种败坏,一种他做了不当、不对、不妥、不正常、不自然的事情的感觉。如果仅从感觉上来说,就是在提示他不能再这样了,而在过去——他“下海”之前的岁月,过的那几十年“神灯”照耀的生活——他受到这类提示,通常是会听从的,他一生总是跟着这类心的感觉、心的指示走。受到这类“教训”不是一次了。他三十六七岁那两年,突然遭遇到了几件事情,那实在是太壮丽、太重大、太震撼了,可不是对何总的“大劫”或中不中什么大标之类的预言可比的,绝对就是上帝直接出现在他面前狠狠地打了他几耳光,把他从昏睡中震醒了。它们不可能是别的什么事情。他太激动了,他要与人分享,要向人渲泄,他还要与人一起来探究它们的奥秘。他这么做了,但结果得到的是,他享受到了顿美食,这令他太激动了,他跑到人前把它呕吐了出来,要与大家一起“分享”。这就是他的感觉。他感觉到更恶心——更恶心他自己的是,居然有人找到他家来了,要他给他们也看看相,看看他们未来的祸福背顺,他吓得跑到后山去藏了起来。从那以后,他就知道了,像这样的事情,不要说与人分享什么的,就是说出来了,它也不是那么回事了,也变味了。他想,这有可能是语言本身就不适合表达这类事情造成的。它们没有被说出来,它们没有被形成语言,它们就是你精神和灵魂中的真实,是只有神明才可能给出的真诚、清醒、智慧的劝告,是最温柔、理性、美丽的声音,是洞察、顿悟和启示,是真理的光芒照耀到了你,是生命本身、存在本身的一种自然和必然。然而,你把它们说出来了,就好像他在中学时代遇到的那类事情——一篇天造地化的美文被老师一分析,归纳出了中心思想和段落大意,这篇美文就死了,一个活蹦乱跳的生命被残忍地烧成了一堆焦炭了。为什么会这样呢?精神、灵魂、神明是存在的,洞察、顿悟、启示是真实的。你遭遇的就是这类存在和真实。但是,它们在哪里呢?它们多大多少、什么形状、居于何地域?是传说中的鬼神吗?你回答不上来。它们什么也不是。它们是虚无。只有一些空洞、抽象有所指又一无所指的词语符号。它们是不真实不存在的。它们既真实又不真实,它们既是存在又不存在。它们不可能被套住和限定,它们也没有可套住和限定的。而你把它们说出来,就把它们套住和限定了,所以,不变味不可能。而别人接过去的只是你说出来的东西,就好像一篇天造地化的美文你给他们的只是——也只可能是——那种老师们给它归纳总结的中心思想和段落大意,而他们拿过去又装进他们那些更狭小的框框套套之中,比方说,你用“神明”和“灵魂”这样的词说出来了,你必须用这样的词,不然,连张口都不可能,但是,他们脑子里的“神明”和“灵魂”与你用“神明”和“灵魂”所指的完全不搭界,有的人把“神明”和“灵魂”当成传说中的鬼神了,而有的人立即意识到的是“封建迷信”、“违背马克思主义”,你敢和他们讲两句道理,你就是他们眼中的“邪教分子”或“第五纵队”了,看那一副宇宙真理和尚方宝剑在手说将你打入地狱就将你打入地狱了派头,看着都吓人,你不会逃跑和后悔莫及吗?所以,对于晓宇来说,他居然利用自己身上那种“观看”和“倾听”能力比周围的人略显高了那么一点而达到他个人目的,那就是实实在在的一种堕落甚至于犯罪了。是的,一个人有预知能力,那只是雕虫小技,但是,人能够有预知能力的那个“原因”却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因为那是存在本身、神本身。这就是他一边利用他身上这个“能力”,给他的大老板何总“看相算命”,还把他对他们将中的一个标的预知拿出来炫耀和增加他在利益分成、地位争夺中的法码,他一边又感觉到那样不舒服的原因。
      老罗和晓宇在酒桌上借着酒劲各怀鬼胎的表演并没有因为晓宇抬出他当初“掐指一算”的神奇而结束。其实,大老板何总那么严肃认真地说他多么信服张晓宇的眼睛“毒”,晓宇相信,也是有另外的目的的。何总是要以此给晓宇一个“肯定”。由于煤炭行业的极度不景气,他们公司在全国各地的市场大多都已经做不下去了,唯有张晓宇开拓出来的这片市场还可以支撑下去。而他们公司这个矿用风门厂是不能停办或倒闭的。因为他们的大老板还要依靠它每年向国家套取那笔钱,晓宇不知道这笔钱具体叫什么名目,只知道有这笔钱。此其一。其二,大老板何总是市政协委员、人大代表,这是何总很重要的政治资本,如果不把这个矿用风门加工厂办下去,何总就会失去这个政治资本,而在现实中,几乎可以说有政治资本就有一切,何总是绝对不会丢掉这个政治资本的。其三,这个厂占据了一大片土地是何总办厂时就买下来了的,在城市扩张中地价现在已经飙升成一个天文数字了,但是,要是这个厂停办了或倒闭了,这块土地的市价将大打折扣。晓宇在公司里多次向人这样分析,以安大家的心,也显示自己的“才华”,他在何总面前也这样分析过,只是说法比较委婉而已,何总说他分析得很精准,并说还有一个原因晓宇没有想到,那就是他对这个厂有感情,对跟了他多年的员工们有感情。所以,何总一方面要对这个厂的员工进行最大程度的压缩和精简。在很大程度上,蒲某人都是何总这个政策的一个牺牲品,何总也已经如开蒲某人那样开了好几个跟了他多年的老员工了。另一方面,何总则要加强对晓宇他们这片市场的管理和控制。这片市场现在就交到他三个人手里了。这三个人就是熊某、张晓宇、老罗。何总欣赏老罗的经商才能,但对老罗却没有起码的信任。何总对熊某也不放心。他必须要张晓宇在其中发挥平衡的作用。张晓宇相信,在这件事情上,他利用他的“实在”和“老实”,在何总面前装“实在”和“老实”,再一次起到作用了。何总需要的就是一个相对可以信任的人在老罗和熊某之间起到这种平衡作用。何总在这个酒席上说他佩服张晓宇的眼睛“毒”,目的就为告诉另外那两个人,特别是老罗,张晓宇的重要性。张晓宇已上过不少酒席了,“下海”以来上过的酒席就更多了,他已经知道,这种酒席上每个人各怀个人打算的表演,完全可以命名为“酒席现象”。看大家喝得人人豪放、个个爽快,其实这里面的水深得很。
      得到了何总的“肯定”,晓宇又抬出他多么准确地预言了中煤那个标,他可能还就是有老罗嘲笑的“特异功能”,老罗更加急了。老罗不能容忍在何总面前张晓宇的势头压过他的势头,就说出一些很过急的话来了,说他有本事、有能力把张晓宇的所有市场都做过去和做得比张晓宇好十倍,并且说着说着乘着酒劲打了张晓宇一下,还打的是张晓宇的脑袋,换了平时张晓宇可能就算了,就当开个玩笑,但他岂能容忍在何总面前丢这个面子,丢了这个面子也会影响到他在何总心目中的重要性,所以,他还了老罗一下,老罗岂能认输,又打了他一下,这回是真下了手的,把他的眼镜都打掉了,他也狠狠地还了老罗一下。这时候场面已经失控了,他俩都在被何总和熊某制止,但都没能制止住。他还了老罗一下后,老罗竟然去拿啤酒瓶来打他,这回被坐在对面的何总及时制止住了,而见老罗要用啤酒瓶砸他,晓宇也顺手拿过了一个啤酒瓶,这就没能为坐在他对面的熊某制止住了,晓宇手里的啤酒瓶子打到老罗头上了,场面顿时一片大混乱,晓宇被熊某拉走了,到了外面,风一吹,晓宇就认识到自己错了,再怎么也不该用啤酒瓶砸老罗,但他刚开始后悔,何总出来了,何总告诉他老罗头上那么那么一个大口子,血现在已经满地都是。这是晓宇没想到的,不敢相信,跑进去一看,果然是这样,地上到处都是血,老罗满身也是血。熊某又把他推出去了。随后,熊某就带着老罗去医院了。老罗的伤口缝了四针,很快就愈合了。虽然老罗扬言要如何如何,也报了案,但没几天就原谅了晓宇,他们还是从前那样,即使不是完全一样。
      这个事情,晓宇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原谅自己。这已经是他“下海”以来第二次这样冲动,这样暴戾,第二次使用暴力。上一次,他用一块砖头砸烂了人家的车的挡风玻璃,这一次,他用啤酒瓶砸破了人家的头皮。用啤酒瓶子砸人,他只在演□□的电影里见过。没有想到它竟发生他身上了。难道是他有这样的暴力倾向,是因为他身上一直就有这样的倾向,只不过在到“大世界”、“外边的世界”里来混才表现出来了?老罗身上也有暴力倾向,身上有以前与人打架留下的伤疤。难道是人这种动物本来就是一种暴力的动物,人不过是一种动物而已,黑暗、残暴的丛林里的野兽,只不过他到“大世界”、“外边的世界”里来混,相比从前,那算是真正进入到了丛林之中了,也可以说是回归到丛林之中了,回归对自然法则赤裸裸的遵守了,而他几十年“神灯”照耀的生活则不过是对这些东西的逃避而已,也就是逃避现实,逃避现实而已,所以,这种他作为一种动物或一种野兽本性中固有的暴力倾向就自然而然地表现来了?他对自己有一种担心。这种担心不是在和老罗发生这次冲突之后才有的,而是在这之前就有了。这几年在“大世界”里混,他钱是挣到了,改变了他的经济状况和在“社会价值排序”中的位置,完全可以说,他以前混得那样惨淡、落魄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但是,他清楚地意识他内心是压抑的,灵魂是混乱的,就跟每天大街上的情形一样——一辆接一辆的汽车,每一辆车都是“我是强者我怕谁”的派头,老气横秋、不可一世,一切都要为它们开道,而它们互相之间开不了道那就堵成一堆死铁,来来往往、匆匆忙忙的行人全都是冷冰冰的、戴着假面具的,所有的眼神都冷漠和空洞的,你不关他们的事,他们也不关你的事,你不是在给车让路就是在给人让路,不是在担心被车撞了就在担心把人撞了,一眼看过去,街道两边全是店铺、广告牌、霓虹灯,这里那里都响着震耳欲聋的流行歌曲和推销产品的叫卖声,它们全都不过是在喊一句口号“拿钱来!拿钱来!”但是,听上去就像在地狱里的冤鬼在喊“拿命来!拿命来!”你也不断遇到热情的脸、笑盈盈的脸、渴望的眼睛、谦卑的眼神,但那全都冲你兜里的钱而来的,这不算什么,而是你不知他们的真假,你有全部的理由相信他们为了你兜里的钱是不择手段的,什么样的假货、劣货、次品,甚至于害你命的毒品都敢包装成世界上最好最美最有良心最诚实不欺的商品买给你,你就像无法躲开苍蝇一样躲着它们,它们排山倒海般地向你涌来,它们有的也许是你需要的,但它们都是你不喜欢的,更是你无法相信的,它们全都张牙舞爪、咄咄逼人,不给你留一点空间,完全地堵住了你的视线,你的眼睛被塞满了、脑子被塞满了,满得生生地痛,但是你又什么也没有,你不知道要到哪里去才能把它们一股脑儿地倾倒出。大街上的情形就是他内心世界和灵魂世界完美的象征,也是造成他的内心世界和灵魂世界成了这样的一个因素。他走在大街上,就和他待在他住处对涌进住处的那种噪音的感觉一样,大街上的所有一切,他看到的、听着的总和起来形成了一种东西,如在用无数无形的、锋利的钢针在随时随地扎他,在他全身心的每一个地方扎他、粉碎他、撕裂他,而他却得对所有这一切都只能麻木不仁,就当完全没有那回事。在“大世界”里混他每天遇到所有一切,他做的生意,他为的生意做的所有一切,包括和矿上那些领导和不是领导的人们打交道,也包括和他们公司里的人,如大老板何总、如老罗、如蒲某、如熊某等等打交道,也和大街上那些东西一样,总和起来形成了无数无形的、锋利无比钢针在随时随地折磨他、撕裂他、肢解他、粉碎他——这就是他的感受。而这样的结果就是他内心越来越感觉到这种压抑,这种混乱,它们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种能够感觉到和摸得着的暴力冲动——哦,且不管他这种暴力冲动是不是这样造成的,它的原因是不是这样的原因,或者它是不是还更复杂的原因,那复杂得都无法解开了,这种暴力冲动也不能否认。这两年来,他的眼前总是会掠过那样的意象,就是把尖物利器——打烂了的啤酒瓶子那样的东西、锋利的尖刀那样的东西、砖头那样的东西无缘无故刺向和砸向随便哪个人并看到血喷涌而出的那种意象,并从这种意象中感觉到这就是他灵魂的需要,内心的需要。这个意象还通常在他深夜醒来的时候,涌现在他眼前,他看到自己挥着凶物利器,一把尖刀一把锥子之类,向一个随便什么人的心脏或颈部那样关键的地方刺去了,一大股鲜血喷涌而出。这个意象一出现,他就感觉到了自己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有兴奋和激动反应,都是多么需要真的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他还不得不注意到,在与人打交道时,他也是多么容易冒火,多么容易为难别人、刁难别人、让别人难堪,这种冲动在和“领导”们打交道时是感觉不到的,不管他们怎样为难他、刁难他、欺侮他、暴虐他,如他曾遇到过的一样,但是,如果在那些身份、地位、权势按那种“社会价值排序”低自己一等的人面前,北方人所说的“受苦人”面前,它却是多么容易表现出来了,他相信,和他打个交道的“受苦人”有多少人对他的印象颇佳,当他是“好人”、“好老板”,就有多少人对他印象恶劣,当他是“有几个臭钱就摆谱”的主。他不敢怀疑他灵魂中已充满了暴戾性的东西,已经成为一个火药桶。如何疏导这个东西?如何解决这个问题?难道仅仅靠克制和压抑就能解决问题的吗?克制和压抑的结果会不会是那一天突然的暴发就是毁灭性的后果呢?他真的不能不为此忧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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