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今夜醒来》向小舜

37、第 37 章

　　也就是在这几天内，公司给他派来了技术员老李处理他们的产品出的问题，老李在和他相处的时间里唠唠叨叨、没完没了地向他表明心迹，说，为了在他们公司站稳脚跟，他采取的策略就是，只要公司新招收一个新技术员来让他带，当他的学徒，他就一定要想方设法给人家制造困难，故意刁难人家，使人家干不下去，最终将人家赶走，因为如果不这样，他把人家教出来了，公司就会对他卸磨杀驴，赶他走人了。他已经用这办法赶走两个人了，他还会继续用这办法。反正公司新招收的技术员都不可能不让他带，他也就不可能没有机会和办法把人家都赶走，最长的也不得让他们干得超过三个月。晓宇说，你有这种思维方式是不对的，这最终不仅会害了公司，也会害了自己。他怎么说老李也听不进去，他就说，我给你举一个现成例子来说明一下行不？他就对老李说，蒲某人现在正在整他和老陈，一定会将他们两人中的一个赶出他们公司，然后再筹划赶走另外一个，把这两块市场变成他自己的，由他自己的人来掌管，这是蒲某人的一大目标。现在还看不出蒲某人有多大的行动，但是蒲某人一定会这么做。为什么蒲某人一定会这么做？蒲某人要在全国开拓出几十个市场已经失败，他现在目标转向了这几块老市场。要控制这几块市场，首先就要树立他的威信。这几块市场的业务员都比他先进公司，比起他都是元老级的人物，在公司的地位举足轻重，他们都不会把他放在眼里，即使把他放在眼里，他自己也会感觉到对他们力不从心，所以，他一定会杀鸡儆猴。而分析下来，这只可能在他张晓宇和老陈两人中间选一个开刀。其次，以蒲某人这样一个人的思维方式，控制一个市场，那就是把他变成他自己的人看管的市场，而所谓他自己的人，那就要么是他的亲信、心腹，要么是他玩于掌心里的奴才、傀儡，最后把这几块市场做成他个人的，他想怎么弄就怎么弄，而做这几块市场的人，包括他张晓宇在内，都不可能成为蒲某人这样的人，所以，蒲某人会对他们下手，分析起来也只有他张晓宇和老陈两个是蒲某下手的对象。在这种情况下，他张晓宇和老陈该怎么做呢？或者是，他张晓宇到底该怎么做呢？当然不能坐以待毙。最理想的当然是“老何”能够认清蒲某人的真面目，因为蒲某人这样搞对公司很不利。但要“老何”认清蒲某人的真面目是不可能的。你不可能去对“老何”说，说了“老何”也不会相信你，反而会给你自己惹一身骚。所以，最好的办法是什么呢？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管他，好好做自己的业务，把业务给公司做好，一切走正步、走正道，你要让他看到，就算他真能拿你杀鸡儆猴，明天就开除你，你也丝纹未动。最后，晓宇看着老李的眼睛说：我给你做个预言，这个预言是百分之百要变成现实的，你到时候可以看一看。老陈最多在三两个月之内就会被公司开除，因为老陈现在已经让老蒲的那些作法弄得慌了手脚，慌了手脚就要露出破绽，就会让“老蒲”抓住把柄和住踩尾巴，这正是“老蒲”求之不得的。而只要老陈被开除了，我就至少在三年之内没人会动得了了，“老蒲”更加不会动我，三年之内这边这片市场是我的，他们最多会派其他人过来，而这边的市场有那么大，他再派一两个人来容得下，而我也已经把够多的资源掌握在自己手里了，把市场做得很成熟了，他派多少人来也无所谓，如果他派的人来是不错的人，我还可以和他们合作。为什么老陈被开了我至少有三年的安全期呢？因为老陈被开除后，山西那片市场就会塌陷。为什么会塌陷呢？因为老陈已经和那些客户形成了稳定的关系，人家认他，特别是做我们这个生意牵涉到给那些领导个人的返点，这是不可见人的秘密，这些领导更需要这种关系是稳定的、长期的，不是一会儿是这个人，一会儿又是那个人，这会让他们感觉到不安全。这样，公司新派去的人要把这种关系重新建立起来，得花很多时间和精力，一段时间内业务上不去是必然的。其次，老陈在临走时会出于报复心理，对这片市场进行他所可能的破坏。破坏的方法很多，也很简单。比方说，老陈完全可以给那些得到过我们公司返点的矿上领导打电话，向他们说明我现在就是富达公司的敌人，因为富达公司为事不仁，无故整我，希望你们不要和他们合作，你们和他们合作就是不给我老陈面子，不拿我老陈当朋友，我老陈与你们当然是朋友了，现在我老陈离开了，还和你们是朋友，你们不和他们合作对你们也没有任何影响，你们不用富达的产品，完全可以其他厂家的产品，什么都一样，对你们的工作、对你们个人都什么也一样。这些领导干部不会听不出老陈到底想要说什么。如果老陈采取这类办法，后果一定是严重的。所以，老陈被开除了，山西的市场是非塌不可的，至少在三年内无法恢复。一塌了，“老蒲”就不敢对我怎么样了，因为他怕把我开了，我这边也塌了，而他就算可以在何总那里把山西市场塌了的原因圆过去，把一切归罪在老陈身上，让老陈背黑锅，也在何总面前为何我这边的市场也塌了圆不过去了，因为他已经圆了一个了，这样的事情最多只能圆一个。再说了，他还会忙于做很多事情对山西市场进行补救，以证明他开除老陈的确是对的，他也就无暇顾及我这边了。所以，老陈被开除后，我就有至少三年的安全期。你看，我采取我这种办法，看起来没有做什么，还似乎在一切替公司着想，绝没有为自己想想，结果我才是赢家。晓宇说了这一通话后，老李好像很害怕地看着他，半晌才说：“你怎么就能想得这样远啊！”
　　对老李说了这一席话后，晓宇心里惊惊的，反复问自己，我怎么就突然说出这样一段话来了？我没觉得自己这样想过，怎么就突然觉得自己真是这样的想的？我真是这么想的吗？我有这样用心深远吗？我的这些分析判断是正确的呢还仅仅是个人心理不正常的反映？也许蒲某人根本就没有那样的动机，一切都是我想多了而已？也许他蒲某人的确有那样的动机，但是，我真正应该采取的办法是老陈那类办法，或向这个老李学着点，而不是用我这套办法，我这套办法根本就不是办法，只不过是我无能、无办法的证明，是我自己想当然地把它们美化了？也许一切仅仅是因为我在“大世界”、“外边的世界”里混，感觉不到安全，我必须如我想象的那样有计谋、有心机，才能在这个世界里站稳脚跟，但我实际上没有也不可能有这样的计谋和心机，所以就把自己想象成这样有计谋有心机的，整个不过是自欺欺人？如果实际情况需要我像“连麻雀也能哄下树的”那样去做，在这个世界上就只有“连麻雀都能哄下树的”才能成为赢家，不然，我就玩完了，我做得到成为“连麻雀都能哄下树的”吗？我给老李说，如果老陈觉得“老何”和“老蒲”在整他，老陈将如何如何报复，假如现实需要我也这样做，非这样做不可，我做得出来吗？……
　　给老李说了这段让老李都怕了他了的话后没多久，公司就出大事，业务做得风生水起的山西市场的老陈被公司开了，开他的原因是他踩了公司的“红线”，而且是多次踩公司的“红线”，还因为他踩公司的“红线”而让公司蒙受了重大损失。这个事情的具体内幕公司在会上说得含含糊糊，估计是怕老陈的故事把大家教坏教“聪明”了，大家有样学样，如果每个对公司不满不想在这家公司干下去了的人都像老陈这样来一手，公司还真承受不了，但是晓宇当然要多方了解了，综合他所了解到的情况看，事情的经过应该是这样的：老陈说必须马上给某位“领导”送三万元，这三万元对方一到手，就会把几十万元单子给他们。老陈说的是真话吗？但是，公司根本不可能去确认这件事，没那时间，只能选择要么相信老陈，相信老陈就可能被老陈骗了，不相信老陈则可能会失去几十万元的单子。当然，如果公司和业务员之间已经形成了默契，彼此信任，业务员没有十拿九稳的把握不会向公司提出这样的要求，公司也会慎重考虑业务员的要求，通常是会支持业务员的。公司和老陈之间已经形成这样的默契了，就把这三万元给老陈打过去了，老陈也叫公司把货发出来。但是，公司把货发了，却总不见老陈把合同之类的东西发回公司，公司一再催，他一再推托。而且，老陈还一再提出类似的要求，说马上得给某某“领导”多少钱，不然，就如何如何，公司就有点警觉了。公司还接到几个神秘电话，何总和蒲某人收到了几个神秘账号，声称是哪个哪个煤矿的什么领导，必须在什么时间内打多少钱到这个账号上，而联系老陈，却联系不上。如果真是这样，老陈这些做法显然就手法太低级了。何总和蒲某人亲自到山西，拜访了那位领导，那位领导却说他没有从老陈那里收到一分钱，也没有给几十万元的单子给老陈，老陈是给他送来了几十万元的货，但那批货他没有收，货就堆在他们的库房里，现在都还没人去验收，这个人还说了句很干脆直接的话：“我拿到了钱，还不会做事吗？”老陈这就暴露了。公司被迫对他采取动作，而他的回击则是晓宇曾向他提示，或者说暗示过的那类做法，也像晓宇对他们公司的技术员老李说的那样，给每一个得到过他们公司“返点”或“好处费”的煤矿上的领导打电话，直接要求他们不能和晓宇他们公司合作，富达公司对他不仁，他也就要对富达公司不义，富达公司还敢继续做他开发出来的这片市场，他就要把富达公司给这边那些煤矿的领导行过贿、行贿的数额是多少、是因什么事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行的贿等等整理成详细的资料，如有必要，他就要把这些资料公布到网上去，这会牵涉到这些领导，但绝对不是他不认这些领导，不是他要对付这些领导，这些领导永远是他老陈的朋友，而是被富达公司逼的，责任全在富达公司。说是何总和蒲某人接到了山西那边好多煤矿上的领导打来的电话，这些电话都是来骂他们的，骂得狗血喷头，骂他们开的是什么公司办的是什么厂，把公司内部的事情都无法协调好，还敢来山西这边做生意！赶紧把老陈这个事情处理好，他们不想再接到老陈类似的电话了，不然，后果自负！不要说和这些煤矿做生意了，这些煤矿都还欠他们公司的钱，总数额不小，人家说后果自负，不是说着玩的。山西的市场果然因为老陈的这些报复行为而塌了，塌得也如晓宇当时预言的。不但如此，老陈还和他们公司打官司，这场官司老陈也赢了，他们公司赔了老陈六万多元。
　　老陈这个事出了之后，蒲某人竭尽所能地在公司里黑老陈，把老陈描绘成一个卑鄙、恶劣、心术不正、智商低下、鼠目寸光的操蛋、小人、恶棍，把老陈被开了之后派过去的他的亲信，就是现在当上了销售总监的熊某描绘成拯救山西市场的英雄，说山西市场看起来做得风生水起，实际上整个一个烂摊子，如果不是及时将老陈开除掉，不知会给公司造成多么大的损失，如果不是及时派过去了熊某，公司仍然会蒙受这样大的损失，将老陈毫不留情地开除和把熊某派过去，都做得太及时、太英明、太正确了。晓宇懂得，所谓“真相”往往是不存在的，它只存在于话语之中而不是我们一般所说的现实之中。什么意思呢？以蒲某人黑老陈这个事情为例。如果晓宇面对自己的整个记忆，并相信他这些记忆，那么就得承认，事情不是蒲某人说的这样的。真相是什么呢？真相是山西市场，老陈做得好好的，但是，他受到了蒲某人不怀好意的威胁，就像蒲某人当时威胁他张晓宇一样，让老陈感觉到公司要“整”他，要将他从这片他流血流汗打下来的地盘中赶走，卸磨杀驴，公司实在是心黑手黑，老陈缺乏对事情的真相的评估和分析，慌了手脚，产生了过激的反应，踩了公司的“红线”，而公司在处理这件事的时候，又没有采取治病救人的办法，而是将老陈一棍子打死，被打“死”的老陈采取了更过激的反应，终于导致两败俱伤，老陈本来再干一两年就能给他老婆孩子挣两套房子回去的前景成了泡影，而公司花那么大力气开发出来的和那么倚重的山西市场也从此一蹶不振，仅为收回余款，就用了大量的人力物力，花了两三年的时间，整个事件的罪魁祸首其实不是老陈而是蒲某人，就是他威胁的老陈，后又是他一手在处理这件事，而在处理这件事时他同样是心怀私心的做法把老陈最后完全推到了公司的敌人位置上去了。但是，尽管真相可以说是这样的，最起码也得说真相本身且不管是怎么回事，对于他个人来说，真相它就是这样的，至于对于众人、对于大家，当然不能把他这个看法强加给他们，但是，他们要知道真相，真正的真相，他这个看法有重要的参考价值，是应该且必须得到尊重的。但他居然也有好长一段时间相信蒲某人对老陈的那些说法是对的，至于公司里的人，包括何总，好像更相信蒲某人的这些说法了，公司就两次高调地给熊某发奖，以奖励他在山西市场对老陈留下的“问题”正确的、及时的、使损失减小到最小程度的处理。这个事情让晓宇更认识到，一个公司，其实也像一个社会一样，如果让某人掌握了发言权，他要歪曲事实、颠倒黑白，结果不但大家都信了，连他自己都信了，还真不在话下。对于人这种可怜的动物，没有“事实”、没有“真相”、没有“真理”，所谓的“事实”、“真相”、“真理”在掌握了发言权的人的话语之中，谁掌握的话语权越大，谁说的话就越接近所谓“事实”、“真相”、“真理”；谁掌握了绝对的话语权，只有他才有说话的权力，别人都只有听从的份，那谁说的话就是绝对的和全部的“事实”、“真相”、“真理”。有一句名言，“谎言重复一万遍也就变成了真理”，这是千真万确的。但是，要做到对人把谎言重复一万遍，你就得掌握话语权，就得只有你在说而别人都在听且不能不听和不能反对你说的，别人根本就没有开口的权利，而如果你没有对人们的这种权力，不管你说的是什么样的事实、真相、真理，也不会有人相信，甚至于没有人会听。对于晓宇来说，这是一个普遍、广大、沉重，具有决定性意义和分量的社会现实和人性现实，他之所以那么多年活他那个由“神灯”照耀出来的世界中，从某个角度看，那不是一个美好的世界而是一个可怕的世界，一座监狱，一个地狱，可以说就因为这个社会现实和人性现实压着他，他绝对相信他自己就是这样一个相信、迷信、信仰的所谓“事实”、“真相”、“真理”不过是那些掌握了话语权的人们的信口开河和欺世盗名的谎言的人，而他要找到真正的“事实”、“真相”、“真理”，要活在清醒之中。这一次，他们公司老陈这个事件，让他相信在具体而微的意义上，他又看到了一个验证这一沉重的人□□实的案例。不过，他不是为了去思考它的“形而上”的意义，这一次，它只关乎他个人的生存，他只为“保命”。他完全相信蒲某人对老陈的这些说法，还成了蒲某人这些说法在公司的积极支持者和拥护者。很多不明真相的人都相信他知道更多真相，他向他们的解释也都是蒲某人说的这一套。他就为了“保命”，为了自己个人的利益而这样放弃了自己知道的一些真相，自欺欺人，完全相信了他明知更多是谎言的蒲某人的说法，这样做了还不知道自己这样做了，只觉得他相信了蒲某人，那是因为蒲某人当真是对的，事实和真相就是蒲某人所说的那样子，他对蒲某人的相信是真心诚意的——后来，在反思中觉察到了他这一切后，他心中叹道：这就是脆弱可怜的人性啊！这就是我们在上下级关系上奴性产生的根源啊！这件事情，让他觉得对人对自己又有了一次观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