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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第 3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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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还是个民办教师的时候,我每次赶集都会在岳父的小店里歇歇脚。岳父这个小店就在我去赶集必经之路的路边上。差不多每次歇脚,我都会看见岳父村里一个退休老工人在这里喝酒,喝酒没一个度,一大杯白酒两口就喝了,我几次好心地劝他说,你都这么大年纪了,不要这样过度饮酒、暴烈饮酒,像你这个年纪的人,通常心脑血管都有些问题,如有脑血栓和心血管不畅通之类,过度饮酒和暴烈饮酒可能会导致脑溢血或心肌梗塞。我还给他通俗易懂地讲其中的原理,还劝他最好去检查一下身体,看有没有心脑血管方面的老年人通常会有的那些问题。退休老工人把我的话当耳旁风,我也就不再说什么了。有一晚上,我突然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去赶集,走到能够看见岳父小店的地方,整个小店还是平时那个样子,但又完全不是了,而是充满了完全别样的、既丰盈又极度压迫人的意味,跟着就感觉到岳父小店里有一个地方已经“空”了,永远地“空缺”出来了,就是退休老工人常在那喝酒的位置,他永远也不可能出现在这个位置和这个店里了,我感觉这是宇宙性甚至于超宇宙性的事件,一种神的事件,我心中充满了一种极其可怕的感觉,充满了对神、对生命、对退休老工人的生与死、对一切的颤栗、敬畏。这时我的灵魂高度清醒和自觉。也就是这时候,我耳旁边响起一个无限平静、亲切、美好、神谕般的声音:“你永远也见不到他了!”这个声音中的“他”指的就是退休老工人。我在对这个声音只有对神谕才可能的感觉中醒来,醒来了人都还在发抖。当然,也很快就平静了,并且好生奇怪,就算退休老工人没有了,我永远也见不到他了,又是多大一回事,用得着如梦中感觉到的那样吗?用得着那样神圣、深远、仿佛来自天国的声音来告诉我这个消息吗?而且在梦中,就是那个小店,也显得不是现实中路边随便一个小店,也充满了无法言喻的、让人颤栗的神的意味。我当然把这件事情给忘记了。过了大约一两个月的样子,我就听说了退休老工人的事,他在参加亲戚的婚宴时喝酒,喝着喝着也不知咋的,人滑到桌子下去了,人们七手八脚把他从桌子下面拖出来送到医院,医生检查说是脑溢血,命保住了,但从此不能下床了,抬回家在床上躺了大半年就死了。我也就是从做了这个梦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了,和梦中得到的预言是一样的。后来,我想明白了,对于我们身上那双永恒的无限宁静、敬畏和悲悯地注视着万事万物的眼睛来说,人间每一个人,哪怕他只不过是“路人甲”、“路人乙”,他的存在和逝去都是那样一个宇宙和超宇宙性的事件,可以说就是一个神的事件,世间没有任何人是无足轻重的,没有任何人是“路人甲”、“路人乙”,没有任何人他担不起“神的杰作”、“上帝的形象”、“神的子女”这样的称号。我们能够似乎违背“逻辑”和“科学规律”地预知他人的生死,不是因为人的生死是我们一般所说的那种“天注定”,而是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有这双永恒的眼睛,神的眼睛。我们每个人的存在的真实、本相就是这双眼睛,它宁静、平等、敬畏、悲悯地关注着一切。一切中的每一个,哪怕它只是“路人甲”、“路人乙”,对于它都是“一切”,是整个宇宙和无数的宇宙,是“上帝的形象”、“神的子女”,是“神本身”。我们每个人身上这双永恒的眼睛,神的眼睛,它就是我在童年时代就已经发现了它的那种我命名为“纯粹的‘观看’和‘倾听’”的东西。
我们每个人的本相、真相就是这种纯粹的“观看”和“倾听”。所有存在者,只要它算得上一个存在者,哪怕它只是一只虫子,它的究竟真相也这种“观看”和“倾听”,不多也不少。这种“观看”和“倾听”本身是没有差别的,这是完全的、无限的、绝对的和永恒的,它在任何一个存在者那里都是一样的,不多也不少。但是,也许除了几个瞬间,我们谁也不可能将自己的这个真相完全地显现出来。这个真相,它一定需要“面目”才能显现于世,而只要它有“面目”,它就被遮蔽起来了。因此,世间才有那样丰富多样的不同形式不同程度的存在者,各种各样的生命和各样各样的还没有生命特征只是可能具体生命的特征的存在物。在我们通常所说的生命中,人是所有存在者之中将这个真相显现得最多、显现程度最高的存在者。而且,这个真相在人身上的显现也是有个体差异的,不是每个个体的显现程度都是一样的,在个体那里,也有时候显现得多、有时候显现得少,不会是永远固定不变的显现。完全可以说我们任何时候都在这种状态中,我们任何人的任何时候都在这种状态中,不论是我们醒着的时候还是我们睡着的时候,都是这种“观看”和“倾听”不同程度不同形式的显现,不管我们多么冷漠、麻木、对他人的生死苦难毫不关心,也是这种“观看”和“倾听”的一种显现形式,只不过其程度较低而已,并且不能说因为它是较低的就是没有意义的,只不过,它是需要我们超越的,需要我们通过它而实现我们较高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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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大世界”、“外边的世界”里混,还真是在那种洪水里挣扎。当然,也可以说成是搏击,是在当一种“弄潮儿”。也是在一种没有硝烟的战场中冲杀,对谁都要提防,谁都可能是你的敌人,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昨天的盟友今天就完全可能变成毫不手软地置你于死地的敌人,你有客户、合作伙伴,还有老板、上级、同事,但你也没有这些东西,你什么都没有,因为他们谁都可能因为利益而不顾你的死活,对你显出冰冷如铁的面目或露出白森森的吃人的牙齿来。当初,到他们公司应聘,和面试他的销售总监谈了一会儿,销售总监就录用了他。他还以为自己遇到了伯乐,而他当然是千里马,谁承想,这是这位销售总监在这个公司做的最后一件事,第二天他就离开了,而这个公司的大老板,何总,见了他一面之后,却对他印象不良,据后来算是交心的谈话中何总自己的招认,不但是不良,简直还算得上恶劣了,只是不好当时就叫他走人。“头发老长,戴一个大黑框眼镜,鼻毛都伸到鼻子外边来了”。这就是何总当时对他的恶劣印象,何总的这个印象后来为他们全公司的人知道了,他把业务做得越好、在公司的地位越稳固,这个事情就越为他们公司的人津津乐道。何总没有就叫他走人,但也没派他去做哪块市场,而是叫他跟老业务员、何总的近亲“何哥”去学一个月,一个月后再派给他市场,这一个月也是一个试用期,试用期满了公司不叫他走人他才算被正式录用了。试用这一个月不签任何协议,只发八百元钱的生活费,车旅费凭单据报销。他感觉得到,如果他在这一个月内没有突出的表现,十有八九公司是不会录用他的。这是现代企业、民营公司,不是慈善机构,不录用一个人仅仅是把一个人名从表格上划去而已。而这一划去对他意味着什么呢?他不可能回去继续当那个民办教师了,而他不去当那个民办教师他能干什么呢?他什么也没有,没有文凭,没有学历,没有一技之长,年龄也大了,要不是他在办身份证时聪明地改了年龄,让自己“小”了整整八岁,仅凭他的年龄,那位销售总监那一关就过不了,他连这一个月的试用期也得不到。他是读了许多古今中外的哲学书,还写了几部书,但是,它们有用吗?这个世界需要哲学吗?他那几本书能够找到市场销售出去吗?他想到的是,如果干不成这份工作,他就是去当个看门的或看工地的,也没有人要。是的,他必须在这一个月内做些使他能够被正式录用的事情,但是,他能够干什么呢?是的,他不是没有出过门,不是对“大世界”、“外边的世界”没有了解,甚至于可以说他不但对“大世界”、“外边的世界”很了解,他对整个世界都很了解,而且他已经“世事洞明,人情练达”了,但他和他们村里那些在“大世界”、“外边的世界”混并且比起他来算得上是“有所成就”的人比起来,和阿程和阿明比起来,还真是没有在“大世界”、“外边的世界”里闯荡过,众人耳熟能详的诸如“职场”、“商场”这类新鲜时髦的东西,对于他不是遥远的,也是隔膜的,与阿程和阿明他们相比,他不但谈不上和它们有接触,还害怕和它们接触,如果说他对整个世界都有一种他说不出也找不到人说出、说出来了也会被天下人所嘲笑和鄙薄的恐惧,那么,他对这些据说是代表了时代的潮流、时代的进步,也是时代的灵魂和菁华的东西就还有一种更大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幸好,何总让他到他那里去学习一个月的“何哥”人还不错,没有看不起他,特别是坚定地认为他是个“实在人”、“可以相信的人”。比起在 “大世界”、“外边的世界”里、在现代“商场”和“职场”里混的个个都是人精的油子们,他无疑担得起这个评价,尽管他也无疑会很快就要用事实来将它颠覆了。除了“何哥”人不错外,他自己也知道在“何哥”面前表现得谦卑听话,虚心求教,毕恭毕敬,事后回想起来,他想也许这些都是他应该做的,像他这样起点这么低,会哪个不像这样子?会有谁不肯定他这样做呢?在“大世界”、“外边的世界”里,谁都只会看你的结果,看你是否达到了你的目的实现了你的目标,只要你有一天能够扬眉吐气,平视所有人,没有谁会说你曾经有点低三下四是做错了,还只会更加高看你,视你为英雄,不是吗?但是,他也总在想,他是不是还是有些地方做得过了,都有损他的人格和尊严了?
对这几件“低三下四”的事情在几年时间里,每每想起来还是会感觉到有点坐不住,感觉到自己把艰难地坚守了一辈子的一点东西丢失了,至少是让它受到损害了,不能说它以前就没有被一再损害,但这一次的损害可能有点特别,也比以前几次要大,至少是比起以前几次来,这次他是那么心甘情愿的,没有感觉到多少艰难和痛苦,一切都是那么水到渠成、自然而然,就像他已经把最后一点东西也丢了,回想起一生中以前那几次,甚至于是那么多次不得不对他人低三下四,不得不屈服自己不甘心屈服的,那哪一次都是痛苦的,在很大程度上也还就因为这种痛苦的烙印,才使他在把世界体验为那样一种海洋,人要么作为海洋生物而非人地活于这个世界,要么就擎着那样一盏“神灯”艰难困苦、像人不像人似是而非地活着。不过,不管那几次算不算得上在“何哥”面前把自己放得太“低”了,都称得上“低三下四”了,他这么做也显然是起到了实实在在的作用。“何哥”在他们公司是有地位的,还是何总的近亲,说话是有分量的,要不是“何哥”在何总面前的美言,晓宇肯定是最多干上一个月就会被请走人了。
他没有被他的大老板何总请走人,还在最短的时间内就为公司开拓出了一片市场。何总能够留下他,无疑和他是个“实在人”有关。但是,他并非不能看出来,也正因为他是个“实在人”,何总才不相信他,实际上,何总对他的第一印象不良,并不能说就是因为他的头发胡子鼻毛怎么了,当然也有这方面的原因,更重要的无疑是何总看出了他不是一个在世面上混的人,而是乡下的“实在人”、“老实人”,像这种人,现如今还会有谁相信呢?像何总这样的大老板会相信什么样的人呢?他进他们公司不久,就看明白了何总信任什么人了,如果让何总选人,他通常会一眼看中什么样的人。何总文化程度不高,初中肄业,可生意做得大,有上亿的身价,还是市政协委员、人大代表,也有盖有北大、清华的钢印证明他的高知识高学问高学历的唬人的证书,这个年代,只要有钱有身份,这种东西不难搞到,哪个有钱有势的人都可以一摞一大摞地给你拿出来,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它的含金量,或者说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因为在谎言中生活得久了,也就会把假的当真了,假也就成了真,真也就成了假了。何总在多种行业里伸展拳脚,但是这个以生产竹胶板风门为龙头产品的厂却是他的门面和招牌,这个厂是地方政府重点扶持的福利型企业,连国家级领导人到他们这个地方来视察时都到他们这个厂里来过,这成了何总巨大的政治资本。作为地方政府重点扶持的福利型企业,对地方福利做的贡献不过是有两三个残疾人在厂里上班,如果上面来人检查,就去社会上一人一百元请一大群残疾人来,装着在厂里上班的样子,检查团一走,这些残疾人也就跟着走了,可没有资格在这个厂里继续上班,真正上班的都是手足齐全的非残疾人士,就凭这个,何总每年都能够套取国家几百万元,还享受减免若干税费的待遇,还有各种的政治荣誉。这场戏的导演不是何总一人,演员也不是何总一人,他们公司上上下下的人,自从进入这家公司也就包括张晓宇在内,还有地方政府,至少是地方政府里那些相关的有权和不那么有权的人物和人们,都是这戏里对什么都心知肚明的导演和演员,那些残疾人也是演员,只有他们中间才有人不知道自己扮演的角色,但他们对此也不关心,叫他们如此这般表演两下子就能够挣到一张百元大钞,他们就已经心满意足了,而他们中间那些对整个事情什么都清楚的人也不关心自己所扮演的角色,只要每个月能够给他们发一两千元,他们就什么也不会说不会做了,或者说叫他们说什么他们就会说什么叫他们做什么他们就会做什么了。所有的人都对这样的事情习以为常,对自己在其中扮演角色,也就是充当晓宇一惯恐惧的那种“机器上的螺丝钉”、“大海里的一滴水”,心甘情愿,甚至于乐在其中和唯恐不能捞到一个角色。现如今,晓宇也是这么一个人了。在他们公司,有专门的人员进行造假,每年都要造几十份上千页假材料、假文件恭恭敬敬送到地方政府各个部门去,有的还会被地方政府同样恭恭敬敬地送到更高一级的政府部门去,就凭这些假材料、假文件,每年何总就能套取几百上千万的“利润”到手,这些钱都是一般所说的“纳税人的钱”。整个就是一台戏,除了戏还是戏,全是骗人的,就算国家领导人来了,他们也照样敢所有人都忘我地投入到他们的角色中去,把戏演得连国家领导人都看不出破绽,还给所有的参演者以肯定和赞誉,使他们拥有了更大的政治资本,也就是说,他们更有本钱把这台戏一直演下去,从中为自己个人牟取更多的物质上的好处,而那些据说是好处都到了他们手里的残疾人们,都在眼巴巴地盼着什么时候又请他们去如此这般做几个假动作挣上一张百元大钞。
试想,像这样一家公司、一个工厂的大老板,他会相信什么样的人呢?他看得上“实在人”、“老实人”吗?越真正实在、老实的人,恐怕他就越看不上眼,那是实实在在地会成为他蔑视、歧视的对象。对晓宇来说,还有非常重要的一点他不能不考虑。他虽然没有文凭、没有学历,但他是一个“读书人”。他不是能够和大学者讨论深奥的哲学问题吗?谈世界上那些载人史册的哲学名家的思想,他完全可以如数家珍,后来他在网上一些著名的大型论坛上发的谈论古今中外各派哲学观点和阐述他自己的哲学思想的哲学贴子,让一些网友惊为天人,也被论坛加精置顶。他还写了几本书,后来把一些章节发在网上,也得到了几个网友高得令人咋舌的评价,尽管他们同时又说他这些东西放错了地方,曲高和寡,网络文学都是快餐文学,不会有人看这样的东西。如果问晓宇,他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情呢?如果说他为此牺牲了自己的大半生,那就可以问,他为什么要这样活人呢?他可能会回答说:“出于一种焚烧灵魂的对真理、真相、真谛的需要,就是对真理、真相、真谛的需要本身而非其他。”可以想象,对于绝对、绝对、绝对的大多数人,这类东西都很可笑,也很可怜。也可以想象,像这样的“读书人”,在当今时代,最被人看不起,最不会有人当你算一回事。如果他们是穷人,如果他们之所以是穷人就是因为他们是这样的“读书人”和这样去“读书”造成的,那更会被人看不起了,更不会被人当成一回事了。当然不能说是被所有人看不起,但会被绝对的大多数看不起,被这个时代的整体环境看不起。晓宇已经是个过来人了,可谓是饱经沧桑,怎么会不知道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