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今夜醒来》向小舜

33、第 33 章

　　说到在一般人那里，只有他们睡着的时候才处于那种高度清醒的“观看”和“倾听”的状态，那为什么他们没有一个人醒来后对此有记忆呢？睡着后的那段时间于他们只是一片“空白”，除了那么几个梦以外，这是为什么呢？这是因为他们对平时那个世界的沉迷和执着太深，在睡眠结束一下子醒的时候，就把这一状态忘记得一干二净了。这种忘记对于一般人是必然的，因为这种状态，就是我小时候在“看宇宙，听宇宙”中的那种状态，这种状态相较我平时那种一般所说的清醒状态，它是如此之绝然不同，就可以说是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意识到、什么也没有看到、什么也没有听到，就和我们压根儿就不存在一样，所以，等我们如此熟习和沉迷于其中、被它统治和主宰得如此彻底的这种平时一般所说的清醒状态的到来，也就是“瞌睡睡醒了”，这种平时一般所说的清醒状态瞬间就占据了我们的整个意识，在如此强烈的冲击和对比之下，睡眠中这种真正清醒的状态就被忘记了，显现出好像从来就没有存在过。只要我们对这种真正清醒的状态有充分、自觉的经验，不难发现这个秘密。
　　我来神木当这个在煤矿上推销矿用风门的推销员，初来这边时，这边的人总会问我，我们家乡的那场大地震如何如何。那是一场震惊世界、死伤无数的大地震，就发生在我“下海”打工的前一年。不过，说是发生在我家乡的，地震中心距我老家，也可以说距我们那个县、那个镇、那个村有二百多公里，我老家受到的影响和震中心地区相比，实在是很小很小。但也不是毫无影响，好多不结实的房子，特别是豆腐渣工程，多有看得见的损坏，还有倒塌的，据官方统计，或者说据官方报道出来的统计，我县在这次地震中共死了十来个人，或是被倒塌的建筑砸死的，或是因恐慌过度跳楼摔死的。我不会忘记，地震发生那一刻，我还躺在床上午睡。地震发生时，正是地震发生的地区学校下午刚上课的时候，所以，死伤的学生最多。但我是村里的小学，不得不尊重村民们的习惯，下午上课的时间比起这些地震发生时正在上课的学校迟那么一点。我虽还在午睡，但是我的学生到校的有好几个了，都在教室里玩耍或做作业。教室就在我家里，用的是我家里的一间房子，这时候我已经被学校的领导们请出了，也可以说赶出了我们村里的学校，我在那里教了二十年多书了，但天下就没有不散的宴席，用了二十多年的东西，说不属于你就不属于你了，你说被赶走了就被赶走了。我躺在床上，却并没有睡着，感觉到床边那个装满了书的大书架在抖动，这种抖动只有外边的公路上过大铲车或大压路机那样的东西时才会有，而这种情况是少有的，以前也只是有过而已。我以为就是在过那种大铲车或大压路机，没有在意，但是，这种抖动却迅速地越来越剧烈，到了分明是一个巨型怪物正在吞噬我整个房子而且说着就会将我整个房子还有我吞下去我再不逃就来不及了的程度了。当然并不会真有这样的怪物，那是什么呢？当然是地震了！我跳起来冲出屋子，冲向教室向那几个孩子大喊，地震了，地震了，快出来，快出来，快跟我来，快跟我来！几个孩子都正有点迷惑的神色，看我的样子，明白了，跟着我跑到了外边空阔的地带。大地在我们脚下如筛糠般地抖动着，仿佛它就会在这种抖动中整个破碎塌陷、灰飞烟灭，我们师生几个紧紧地拥在一起，几个孩子紧紧地抱着我和拉着我的手，我们都动也不敢动，我们都只在静静地等待着这种破碎塌陷、灰飞烟灭。我从未这样感觉到了生命的脆弱，脚下的大地的脆弱，还有天地万物的脆弱、宇宙的脆弱、存在的脆弱。但我这个时刻却什么也没有想，只在静静地等待，等待一切的过去，也等待最后的毁灭的到来。我们在空阔平坦的地带，可以看到不远处的水田，水田里那种从未见过、也只有在这时候才能见到的景象是我，无疑也是我身边这几个孩子一辈子也忘记不了的。水田有满满一田水，整个水田腾起了个个都有尺把高的水柱，满满一水田的水柱，就好像一田水都变成了水柱，个个水柱都在剧烈地腾跃着，似要挣脱大地的束缚飞起来逃走。整个情形就好像这就是最后的毁灭前才可能见到的壮观景象。我们都只在把这个景象看着和等着、熬着。可以有把握地说，如果这种抖动就这样持续下去，持续比它实际所持续的时间长几倍十倍，我们等待的那种最后的毁灭是一定会发生的。这就是一种可以毁灭一切、无坚不摧的抖动。但是，它在抖了约有两三分钟的样子的时候就迅速减弱并停了下来，尽管这两三分钟给人感觉也是一年那么长，如果它再增加几倍长的时间，那就不是一年那么长了，而是百年、几百年那么长了。抖动停下来了，我抬头向四野看去，到处都看到了破坏性的后果，只是暂时没有看到人员的伤亡，主要是这些年人们修的那种贴瓷砖的房子，只要是两层和两层以上的，顶部的墙壁都有破裂，有的整个屋顶都错位了，只差整个掉下来。这些房子，一般认为是那些率先富起来了的人才有能力修的，修起来了也是主人的荣耀和一村人羡慕的对象，但是，看它们现在的样子，我想到的是它们又将是它们主人怎样的负担、怎样的生存压力，因为不能不对它们进行修复啊，有的可能还得推倒了重建，而这又要用他们多少血汗钱啊，他们当初修它们就勉为其难，把几年、十年、十几年、一辈子流血流汗积攒的钱全用上了也只能修成这么个外表让人羡慕其实不过是豆腐渣工程的东西。这种想法让我一时间感觉很沉重。所有那种老式的木质结构的房子都基本上毫发无损，只是房顶上的瓦片被掀翻了不少，而这些房子多年以来就是还只有住这些房子的主人们混得不如人、过得不如人的象征，住在这房子里还没有修起那种帖瓷砖的房子的人，也许除了我之外，没有人不感觉到自己脸上无光，没有人不感觉自己的失败，同时，也没有谁会不被他人视为活得已经丢不起那人了，可不会有人管你本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不会管是张晓宇王晓宇李晓宇。没有想到在一场地震中它们却如此岿然屹立起来了。我家的房子也是这样的房子。我非常庆幸当初学校领导们逼我必须把我们村里那些漂亮的贴瓷砖的房子租一两间来当教室，绝对不允许再在现在这个老式的木质结构的教室里把我的书教下去了，我没有这么做，而是把学生搬到我家里来了。一时没有找到合适的，而他们已经把我的教室给封了，我才把学生搬到我家里来的，搬到我家来了，他们也就没有来过问，我也就没再去找贴瓷砖的房子。看我在那里教了二十多年书的老式木质结构的教室，也没有一点损害，也只是屋顶上的瓦片需要上去重盖而已。从我家里可以一眼看到这间教室，也就一箭之遥。不过，过了一定时间才知道，真正的地震并不是发生在我们这里的，而是在二百公里以外的地方，那里的人们如果说也像我一样等待过那“最后的毁灭”，那就并不是“最后的毁灭”虽然被等了却并没有到来而是真的到来了，多少人还没来及有这种等待，就什么都发生了。据说，有一个镇被兜底儿翻过来的群山埋了，散落在全镇据不完全统计的九千多人没有一个幸免，连他们的尸首也找不着了。
　　这场地震，算得上我这一生中的一个经验。但是，我认为我也应该记住并沉思的是，在地震发生前两三个月的样子，我突然无缘无故地做了一个梦。做了一个无缘无故的梦。我梦见在一个广大开阔的地方，周围阴暗惨淡，像夜半的样子，前边是一片接着一片的废墟和瓦砾，显然是有数不清的房子倒塌了，我和一群孩子，他们都是小学生模样，在这些废墟跟前点起了一片又一片的蜡烛，孩子们和我还都穿着白衣，披麻戴孝的样子，而我们这么做，就是在悼念死于这些废墟和瓦砾之下的孩子们，他们都是小学生，突然发生了“最后的毁灭”般的灾难，那些建筑和有一定高度的物体倒塌下来了，砸在了他们身上，他们死了。他感觉到是好多好多学生死了，我们就是在对好多好多在一场突然降临的大灾难中逝去的小学生的悼念，我们点一只的蜡烛，就意味着有一个孩子和学生的亡灵，而我们点起了好多好多的蜡烛，一大片连着一大片。灾难、死亡、毁灭、孩子、学生、祭祀、超度，是这个梦的主题。做了这个梦，我知道一定会有什么事发生了，这个世界一定会有什么事发生了，只是我当然只有选择不去想它而已。两三个月后，就发生了这场大地震。我的梦中的死者主要是孩子、是学生，而这场地震中死亡的孩子、学生只不过是占一定比例而已。但是，据报道，中小学生死得最多。不只是因为地震发生时学校都正在上课，还因为中小学的教室基本上是豆腐渣工程。这个我能够理解，我们镇也修了新学校，那气派是没法说的，但所有人都知道，新学校的那叫做质量的东西，并不比很多农民修的一再偷工减料了只有外边贴的瓷砖是真的“瓷砖房子”好到哪里去，有一幢教师宿舍楼刚修起了就说是危房，这次地震就使一幢教师宿舍楼、一幢教学楼被宣布要花巨款维修，还有谣传说是要被宣布永久停止使用，择时炸掉。万幸的是没有造成师生伤亡。我不认为我这个梦和这场地震的发生、在这场地震中有那么多学生死去了，是一个所谓偶然的巧合。世界将发生这样的灾难，一定会有灵魂感知到它的提醒和呼唤，感知到那双永恒的眼睛对灾难将要降临到他们头上的众生悲悯的注视。这无非是对我们灵魂本身的注视，或者说是我们灵魂本身的注视。那相对一般人来说总是关注着自己灵魂的人，就能够感知到这种东西。这是悟见、洞察、启示，是你突然站到了神的位置上，突然神在你里面了你在神里面了你获得神的眼睛和灵魂了所看到的那一片真实，在这种真实中，灾难、死亡就有那样的分量，一些孩子在灾难中的逝去，虽然你不认识他们，他们距你那样遥远，与你无关，但它就有这样的分量，因为它对于神有这样的分量，因为它就是神本身的重量。在这种注视中，一切都充满了尊严，一切都充满了令人颤栗和神往的意味，一切之中都有神的临在。你的灵魂被紧紧地揪住，它醒了、跳动起来了，看到一片陌生的景象，但是，这片陌生的景象就是我们平时熟习的那片对于我们是如此平常、无趣、空洞、我们与它互相都毫不关心的可有可无的景象，只不过我们从来没有想到从这个角度来看它，也没有想到这个角度的存在，更没有想到从这个角度来看它竟然是这个样子，有这样的内涵，这样的意义，和我们有这样深刻、神圣的联系，我们对它有这样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