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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 2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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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和孟老板合作,合作得很愉快,都有了他像是在老家和一个老家人合作、而且是在几十年前的老家和一个老家人合作的味道了。孟老板是一个好的手艺人,不是一个精明的商人,为人比较实在,虽然在“大世界”里混,却在一定程度上,好像他还是一个在地里种庄稼的地地道道的质朴实诚的农民,还生活在当年那个民风淳朴、大家都是乡里乡亲彼此之间不会有算计有欺诈的乡村世界中。晓宇刚到这边来,缺钱少物,什么都得省着点,他便时常在孟老板家里吃住,孟老板一家子都没拿他当外人。孟老板一家子也都当他是一个实在人,他也表现得像是个实在人。有一回,在和孟老板闲聊的时候,孟老板对晓宇说,他就要拿到一个大单子了,晓宇现在就可以给他备货了,那是一个大煤矿,它马上就要采购一大批风门,跟着还会采购几批风门,这个煤矿的通风主管原来是神北集团一煤矿的通风主管,神北集团这个煤矿的风门一直就是他在做,他们两人很熟,这个矿有和他合作的意向时,他就向他们推荐了他们还不熟习的竹胶板风门,现在已经什么都谈好了,就等着签合同了。晓宇装着无心地问是哪个煤矿,孟老板毫无防备地告诉了他,告诉了他它在哪里,怎么怎么去,它是一个还在建设中的矿,知道它的人不多,但其实是一个属于国家电力集团设计年产量千万吨级的大煤矿。孟老板还告诉了他那个通风主管姓甚名谁。在这之前,晓宇听都没听说过这个煤矿的存在,但他当天就打车到了这个矿上,他这是要自己和这个矿直接合作,绕过孟老板。这个矿规模之大、实力之雄厚正如孟老板所言。晓宇先是找到了一位直接管通风部门,包括那位通风主管的副矿长。他这么做既是为了到时候可以对孟老板有个说法,就说是这位副矿长找到的他,副矿长要和他合作,不管这个说法多么牵强也比没的说法好,也是因为官大一级压死人,通过上层的权力直接压给那位通风主管,压下去后再去做通风主管的工作,通风主管不管和孟老板的接洽已经到哪一步了,都无话可说。副矿长很年轻,三十出头的样子,一看就是一个干脆直接的人。但是,副矿长说他马上有个会,这个会开了还有个会,今天没时间谈了,改天吧,晓宇说明天能行不,副矿长说明天吧。第二天,晓宇七点半钟就已经在副矿长办公室门前候着了。他不到六点钟就起床了,打车过来的,从他住处打车过来要四五十分钟。这是大冬天,六点钟天还没亮,室外零下二十几度。副矿长还在临时办公室里办公,临时办公室外不是楼道而是一个大院子,站在副矿长办公室门前是无法享受到暖气的,晓宇冻得瑟瑟发抖。上班时间到了,副矿长准时到了,见到他,惊叫这么早啊不怕冷啊,晓宇说我就为赶在这个时间来堵你的,你是大领导,一到八九点钟就忙起来了,没时间了,所以只有刚上班那一小会才有时间,我就是为抢到这个时间。副矿长很显然对这样巧妙的恭维很受用,两人一进办公室就开诚布公地谈。其实,晓宇还真不只是为赶这个时间,也为了能够给副矿长这么一个巧妙的恭维才来得这么早和不怕冻的。副矿长果然是个干脆和直接的人,晓宇也同样干脆和直接,仅仅谈了一席话,就什么都确定下来了,副矿长只是要求他们的产品的质量要过关,至少是不能太差,生意交给他们做,该他的到时候给他送过来,但是,不能给他惹麻烦。不能给他惹麻烦就是产品质量不能出问题,至少不能出大问题。这个条件对于晓宇不在话下。他给自己定的销售策略就是三条:一、产品质量过关;二、给对方领导的返点到位;三、价格高。再说了,他也知道不只是要让这位位高权重一言九鼎的副矿长得到大大的、实实在在的好处,还要让矿上下面的那些所有相关的人士都或多或少“有搞头”,就是那些在一线的普通工人,他也要尊重别人,不要忘记了给他们打支高档烟,对有的起关键作用的人,他还应该有时候请他们吃顿饭、给他们每人一包烟,不要让他们感觉到他这个当“老板”的对“工人阶级”的不尊重,等等,这样,到时候,只要不是实在无法盖住的问题,包括所谓质量问题,也就捅不到高层,包括副矿长那儿去。他就和这个副矿长谈了十多二十分钟,副矿长就拿起电话给那个通风主管打电话,说一会有一个风门厂家的人去拜访他,接待一下,了解情况后安排一个时间,叫上几个部门的人,去几个附近使用这个风门厂家的风门的煤矿上考察,如果这个厂家的风门在这些煤矿上的使用效果不错,风门采购就定这个厂家的。这就等于是拍板了、铁板上钉钉了。但晓宇当然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他来到通风主管的办公室。煤矿还在建设中,领导们都在临时办公室里办公,这个通风主管还不够级别,办公室里还有好些其他人在办公。副矿长的办公室也不只是副矿长一个人在办公,但是,看他和副矿长聊着聊着显然会聊些微妙的话题了,那个也是副矿长级的领导就装着有事的样子起身离去了。到领导的办公室找领导谈事情,如果领导办公室还有其他人,包括就是这个办公室里正常的办公人员,也都会自动离去,留下你和领导两个人,让你爱谈什么就谈什么,爱谈多久就谈多久——像这种事情,晓宇已经熟习了,就是他第一次经历这种事时,他也感觉到自己已经熟习它了,已经千百遍经历过它了,尽管在这次之前,他的确是从未经历过这种事。但是,这个通风主管办公室里办公人员太多,他也就不敢想有这样的好事情,让他和这个通风主管爱谈什么就谈什么,爱谈多久就谈多久。通风主管冷冷地接待了他,他也知道不能多谈,更不能用副矿长的名义压对方,只是介绍了他们的产品,留下了资料,递交了名片,互相留了电话就离去了。离开了办公室晓宇就给通风主管打电话,通风主管接了他电话,在电话上他没有说更多的话,只是说晚上九点他会打个电话过来,望到时候如果方便的话能够接听他的电话。晚上九点钟晓宇准时给通风主管打电话过去了,一听就知道通风主管在方便的地方等着他的电话。在电话上很快就把什么都谈好了,提也没人提孟老板的事情,第二天通风主管就开着车,带着几个人在晓宇的陪同下到附近使用他们的风门的煤矿上考察。考察这天,晓宇给通风主管的车加了一箱油,在一家大酒店定了一桌,花了两三千元,把通风主管带来的人大部分都灌醉了。就这样,这家大煤矿成了晓宇的客户,它和晓宇合作了两年,两年晓宇就从和这个矿的合作中得到了三十多万元的个人收益,那位副矿长和通风主管,他们也都各从晓宇这里得到了近十万元的收入,而其他相关的人,包括通风队的那些工人,也都被晓宇请吃过饭,至少也从晓宇这里得到过几包烟。在和这个矿签合同时,晓宇说矿上报的风门尺寸是净通过尺寸,也就是不包含门框在内的风门尺寸,而他们公司是按风门整体尺寸出售的,他们一般是给净通过尺寸的高和宽各加0.4米的门框尺寸,但是,他们做的这种门特殊,要加多少他得算一下。做合同的人就是通风主管,通风主管离开办公桌,说,你自己来填吧。晓宇坐过去填,一咬牙给高和宽都加了0.8米。通风主管看到后说,怎么加这么多,却没有再说什么了,这份合同就这样顺利地签了。而实际上,只应该加0.5米。不要小看多了这么一点,按照公司内部的相关政策,多这么一点晓宇这一单生意他个人就可以多收入十万元,也就是比按产品规格尺寸的实际情况加0.5米多收入十万元。后来,公司也二话没说就把这个十万元打到了晓宇的私人帐户上了。至于实际送到矿上产品的规格尺寸与合同上的不吻合,因为晓宇已经把工作做到位了,也就没有人来对照合同认真量一量了。
在这五年“下海”的岁月里——的确已称得上是一种岁月了——晓宇接触的这些大煤矿或煤炭公司,准确的说,这些国营企业上上下下的人,恐怕得以四位数计算了,像他这类“跑煤矿的”,应该也有几百人了。所有这些人,给他一个整体的、难以用语言表达却又清晰鲜明确定的印象。它甚至是一种刻骨铭心的印象了,对他的整个人生也是一种震荡、一种雕刻、一种改造和变形。想来想去,他觉得对这个印象或可用“灰色无骨无脸动物”来命名。所有的这些人都是面目模糊的,就像全都是几米之外就什么都看不清了的雾霾里远处的人群。这些国营企业,外表庄严、壮丽、辉煌,高端大气上档次,秩序井然、令人敬畏,有一种俯视一切君临天下的威严,但实际上,是一团团巨大无比的雾霾团,整个是模糊混沌的,是模糊混沌本身,掩藏在雾霾团里面的是无数按一种人类无法理解的方式排列的大大小小的奇形怪状的孔、洞,这些孔、洞就是这种雾霾团里的一切了,它们既封闭于一个有限的世界之中又不计其数,一起构成了一整个既是封闭有限又无边无际无穷无尽的迷宫。他得承认,这种感受有点类似当初和阿明、阿程一起游的那个叫故宫的地方的感受。这整个都是人类无法理解的,人类只有可能站在它外面凝望着它沉思或默哀。所有这些孔、洞都绝对不是人能通得过的,一个也通不过,甚至是地球上的任何自然物种都通不过,只有这种不知名的、不知道是怎么造出来的、同样是人类绝对无法理解的“灰色无骨无脸动物”才能通过和自由通过。
只有这种“灰色无骨无脸动物”才能够是这些国营企业里上上下下的领导、职员、工人,还有像张晓宇这种所谓“跑煤矿”的人。透过那种外表,晓宇看到的这些国营企业都是这样的地方,出入里面的形形色色的人,他没有发现一个不是这种“灰色无骨无脸动物”,也很显然,不是这种“灰色无骨无脸动物”,也不会来这种地方,不管是在里面供职还是来“跑煤矿”。就以每次他和“领导”在他们的办公室谈话来说,不管在哪个矿上,每次都是谈到似乎要触及到微妙的话题了,同一个办公室里的人,在同一个办公室里办公的人,不管有多少,也不管他们的年龄层次或职位大小,都会事先约好了似的起身离去,装着去上厕所或有什么公事去办的样子,这成了一个似乎所有的煤矿、所有的煤炭公司都以明文规定的形式上传下达了的规则。这使得就算在有数人办公的大办公室里直接给某“领导”好处费或那种“返点”,或谈论不管多么私秘、多么见不得人的话题,也是安全无虞的。
晓宇惊异的是,就是那些看上去刚参加工作或刚出校门的年轻人,还没有脱学生相的年轻人,也都个个是这种“灰色无骨无脸动物”,顺从着这类“规则”,看不到,那是完全看不到他们有人“懂不起”、不理解、难接受,甚至愤懑和有挑战对抗的姿态,而这些通常是一个年轻人可能的,晓宇自己就年轻过,他没有年轻时那些只是多少算得上也的确多少能够算得上的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敢把皇帝拉下马的言行,也不会沦落到一大把年纪了,也要来当这种“灰色无骨无脸动物”的下场。张晓宇在一定程度上还是张晓宇,虽然他总是听到他里面的“全天下人”在笑他,但他在这些地方,似乎一心只在办公事,哪方面也只是一个“灰色无骨无脸动物”而已,却实际上在本能地关注着那些还有学生相的年轻人。上了年纪有了些阅历的人不说他们了,就算他们都是可以理解的吧。但是,年轻人个个都是这种“灰色无骨无脸动物”就是他多少无法理解的,有那种本能的、灰色而冰冷的悲哀泛上他的心头,它不只是对这些年轻人的悲哀。他认为,一个人绝对不可能天生就是这种“灰色无骨无脸动物”。人天生是有骨有脸的且多姿多彩的,要变成无骨无脸且是灰色的,那一定得是一个过程,一个曲折痛苦甚至是地狱般的过程。晓宇无法想象这些年轻人这么年轻,他们这个过程是怎么完成的,是谁教的他们。当然,晓宇也只是有这类心理活动而已,是他复杂多变的心理活动的涟漪里的一点涟漪而已。他当然既能够想象也能够理解就是年轻人,他们也只可能如此。这些年,他也经常在想,或许人性本身就是如此,或者说人本身就是“如此而已”、“不过如此”。多少现代后现代的思想和作品都在“解构”,似乎都在不遗余力地阐释人真的是一种“不过如此”的动物,至于普通人众,更是他们一切的言行、一切的实践、一切的身体力行都在把人真的“不过如此”、天生就“灰色无骨无脸”进行淋漓尽致、不留一点余地的阐释。晓宇这些年不得不经常想,也不想也在经常想,有可能他们是对的。谁越是如此谁就越活得自然、真实和清醒。这个怀疑是他这些年挥之不去的灵魂阴霾,就像是他走到哪里它也在他头顶上挡住了太阳和天空的一团雾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