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今夜醒来》向小舜

2、第 2 章

　　因为工作关系，张晓宇和扬某人互相加了□□。在扬某人的□□空间里，张晓宇看到了好多扬某人两三岁大小的儿子的照片。小家伙非常可爱，而每张照片下都有扬某人留的文字，都是满满的爱意和温情的文字，让人看到了扬某人的另一面。也有□□好友的点赞。张晓宇也想过要不要也留些点赞文字。不用说，这一定会让扬某人欢喜。人都是想听好听的话的，特别是那夸自己的掌上明珠的话。有一回星期天，张晓宇有事和扬某人通电话，扬某人说他在电影院看电影。听得出来，扬某人是和他一家人在一起看电影。总之，不用怀疑，扬某人是一个爱家爱自己的孩子的人，就算他只有家和孩子可以爱才爱家和孩子的。张晓宇想得到，他若是真会做生意的，就一定不会吝啬在扬某人的儿子的照片下留下一些好听的话了。他还想到了，扬某人那么难缠，但实际上内心有很柔软的地方，就像他在他儿子的照片下流露出来的东西一样柔软，因为人人都有柔软的地方，从这方面下手，有可能还真是一条路子，弄好了，扬某人不仅不会为难他，还可以把目前的业务量扩大。其实，他知道，大老板何总对他有所不满，也主要是对他这些方面的不满，对他不善于利用人性所有脆弱的方面来推销产品、扩大业务的不满。总之，张晓宇想得到如果他能够做到时时来光顾这个□□空间，只要有扬某人儿子的新照片出来了，就如父如母般留下几句点赞的话，送上一个笑脸啥的，这定会落到扬某人心坎里去，他和扬某人的关系也许就不至于搞得这么僵了。在他还没有领教扬某人的厉害时面对扬某人□□里这些东西，他就在这样想了。但是他终究没有留下一个字。他发现自己其实还是从前的自己。在那些照片上看到扬某人的孩子那样可爱，要是这孩子是这世界上任何人的孩子，只是不是扬某人的，或者说是这世界上任何人的孩子只是非他这些“客户”的孩子，他都会露出笑脸，即使他不会留言，也会冲照片上这些孩子微笑，他也本来就是不论在哪里遇见了小孩子，不管认不认识的，他都要冲他们微笑，做各种的鬼脸，逗这些孩子开心，这完全是自发的本能的，但是，面对扬某人孩子的这些照片，他连笑一下也没有，感觉是有很可怕、很恶心人、很叫人痛苦的东西隔在他和这些照片之间了，甚至于他自己还就是这种东西的组成部分，想冲这些照片笑都笑不出来了。他“下海”做生意已经五年了，人也不年轻了，比起当年早已是面目全非，但仍然是有好多东西看来是改不了了，他也不想着去改了。他不但没有在这些客户的□□空间里留下这类好听好看却有目的的话，还在加了若干客户的□□后，把自己原放在□□空间里的所有东西删掉了，尽管他只在他的□□空间里留下了那么一点东西。他当然并不只是一个生意人，一个供货商，他是他自己，一个立体的存在，但是，他不想向他的客户出示任何个人的东西，就让他们当他就是一个生意人和供货商而已。一次，请扬某人进KTV玩，给每个人叫了个小姐，张晓宇也给自己叫了一个，扬某人在小姐面前还显得有点腼腆和放不开，而他却显得十分的老到，和小姐们玩的那个嗨，别提了，就好像他除了挣钱就是玩情玩色玩女人玩享受，生活就是玩和挣钱、挣钱和玩，他就想不到别的，他就是一个当代典型的“生意人”、“业务员”、“销售经理”而已，他感到这让扬某人有大开眼界的感觉。其实，他既在玩，又在通过这种玩在他的“客户”面前掩盖自己。他在所有“客户”面前都掩盖自己。
　　他曾这样想，当今社会，人们向别人展示自己，都是展示自己多么会挣钱和多么会玩，挣钱和玩就是一切和一切，只会挣钱的人只是半个人，只会玩的人也只是半个人，又会挣钱又会玩才是完全的人、真正的人，不会挣钱的不是人，又不会挣钱又不会玩的人就连不是人也谈不上了，而人们所指的玩，就以他在KTV的那些表现为代表，他们对“玩”没有更高的理解了。而他这么向扬某人展示自己，其实是出于一种本能要扬某人把他看成当代英雄、时代弄潮儿，用羡慕的眼光看他，甚至于用崇拜的眼光看他，感觉到他自己的落后、落伍，跟不上时代，从而把扬某人引向一条不归路，至少是为把扬某人引向那条不归路助一把力，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对扬某人这样，或者说，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对他的“客户”们这样，但是，有一点是很清楚的，那就是他要通过这样向这些“客户”隐藏自己，他不想他们看到他真实的自己，他说不清他真实的自己是什么，他自己也从未完全是过它，他甚至于怀疑它只是他的一种理想、愿望和憧憬或一种可笑、幼稚的幻想和无用的热情，一种被当今世界大多数人们嘲笑而他们嘲笑对了的东西，甚至于只是他的自欺欺人，但是，他却一生也和它处于一种紧张关系中，或者说，他一生都因为它而活得那样紧张、艰难，即使已经“下海”了，他仍然为它所累，当代人的口号就是要活得轻松，放下一切包袱天天快乐、日日无忧，但他就因为这个它——他称之为“真实的自己”的东西而从来也没有感觉过这种轻松和快乐。即使在“海”里他也没有被所有人宣称它就是他们的目标、大多数都宣称他们已经掌握了得到它们的制胜法宝的轻松和快乐，可以说，一大原因就是他认定必须对“客户”们将他“真实的自己”掩藏起来，完全、彻底、干净地隐藏起来，他们只认识假的他自己，只知道假的他自己，只看得到假的他自己。
　　他不知道扬某人是什么意思，也不愿意采取他做不到的手段，就一直和扬某人这样僵着。不过，供应部吴某人虽然像是在和扬某人一唱一合，他却知道原因就不复杂了。很显然是吴某人从未从他这里得到好处之故。合作几年了，张晓宇的确是没有给过吴某人什么，连饭局都没有过一回，虽然这年头，仅请吃、请玩，已经不能解决什么问题了，只能起到铺助作用，尽管这个铺助是必要的。风门改造这个项目弄成后，他知道无论如何也该给吴某人表示表示了。虽然决定权在通风部和矿上那位他们一直就没忘定期向他表示表示的大领导，但供应部是不能忽视的。不能忽视的环节很多。黄石山矿还有一个部门叫做企管部，他不知道这个部门是干什么的，但也知道对于所谓国营单位，其实不必知道这些部门是干什么的，你只需弄清楚谁是你必须拜的神就够了。以前一直没有为难过他，但是在风门改造这个事情上却一次一次给他小鞋穿，他递上去的他们公司的相关资质和业绩证明到了这个部门，一再被打回来。他知道要去拜访拜访了，没带钱，却向企管部那个头头做了一是一二是二的承诺，这才资质的审查得到了通过，他当然也不可能食言，事后就给这个头头送去了一万元。对供应部吴某人他没有过承诺，但他知道风门改造这个事情弄成了，就得给吴某人表示了，而且随着改造工程的进行，风门改造数量的增多，他得随时有所表示。吴某人一直无声地支持他，那是因为吴某人是搞供应的，知道张晓宇卖给他们矿的那些产品价格并不高，而且供应量也不是很大，而风门改造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在这个事情上他就一定要得到回报了。在风门改造的事情上，吴某人和企管部那个人不同，还是好像有默契地支持张晓宇，那只是因为吴某人和企管部那人的处事风格不同。像他们这样的单位，他的心思不可能被他的客户揣测到，这些客户就别想做进来，做进来了也做不久——吴某人不可能不明白这个，吴某人不可能想不到他的客户会想到这个。和这些特殊的客户合作，没有这种揣度能力、心心相“印”的能力，是不行的。所以，晓宇向公司申请了一万元。但是，几次来见吴某人都没见上人，又加上那段时间忙不过来，也没把吴某人约出来先吃个饭再说，他就把这一万元钱给用了，用了也就用了，吴某人到今天了，还是没有从他这里得到一点好处。所以，吴某人利用回款签字的事情突然向他发威，是情理中的事，是他早就预感到的事。不过，通过几次见吴某人，他也诚挚地对吴某人说这么些年他对不起吴某人，还说他一定会补救，把大概在什么时间把事给他办了都说了，吴某人的口气显然已经软下来了。就是这个扬某人，还是那个样子。有一次，扬某人又给他打电话，又是说风门改造多么不理想，又是妈的、你妈的，张晓宇突然就有些火了，说了两句重话：“扬部长，我觉得我张晓宇对得起你哇？风门改造能进行下去就进行下去，不行就算了，但是，不管怎么样，都要把现在已经弄上的弄了，那是好大一笔钱，我不可能不给公司收回去！”说完就把电话给挂了，还从那天起就再没有去黄石山矿上，也没有再和扬某人通过电话，好像黄石山矿的事他不会再管了，由它去了，快过年了，也该回老家过年就回老家过年，只在除夕夜□□时也给扬某人发一条，扬某人第二天，大年初一，给他回复了一条短信，也是□□式的祝福短信。
　　顾客就是上帝，更何况这些“上帝”是国营单位的头头脑脑们，这些“上帝”们收到这类短信，一般是不会回复的，就像上帝不会回复人的祝福或呼告一样。从对扬某人说了那两句重话后，扬某人也再没有来电话说这不好那不行，还妈的，你妈的。所以，扬某人这条短信让他有点费揣测。是他当初那两句重话让扬某人有所警醒，觉得自己可能做得有点太过分了？不过，张晓宇觉得更大的可能性是扬某人在他那两句重话里听出了他有威胁的意思。这两年，反腐的一种势头，让许多伸手的人可能心里都会有点虚或胆怯的感觉了，虽然据他的经验，据他接触的人，多数伸手的还是在伸手。当然，他能够接触到的都是中下层的，最多只够得上所谓“苍蝇”级别，大多数还只够“蚂蚁”或“蚂蚁腿”的级别，他们也比世界上的苍蝇蚂蚁还要多，比蚂蚁苍蝇的生存力还要强，可以想象，除非一种根本的改变，就算把老虎都打光了，他们也依然蓬蓬勃勃，在世界上的所有角落高唱他们的种族繁衍繁茂之歌，谁能奈我何。他那两句重话什么的，有可能让扬某人有了这方面的心虚，愿意和他和解了。扬某人极有可能把他当的就是一个唯利是图、没什么事干不出来的当代商人。他也要扬某人把他当成这样一个人。从各方面看，扬某人有点心虚了，都是说得通的。
　　距黄石山矿不远的阴湾矿，也是一家大煤矿，隶属一家煤电一体的集团，这家集团也是国企，可有名了，媒体高调报道的中央巡视组入驻的国企就有这个集团。张晓宇和这个阴湾矿合作有两三年了，一直都合作得不错，但是，突然之间，张晓宇给供应部李主任送去三万元返点，李主任却坚决不肯收。这不是张晓宇第一次给李主任返点了。按合作之始就会说好的，哪一次货款结了，张晓宇都会在第一时间内就将返点送到这些领导手里。一般说来，张晓宇给领导好处费有两种形式，一种是“送红包”，这些领导不直接负责或不是起关键作用的，但他们又是绕不开的、不能忽视的，在做了几笔业务后，给这些领导封数额不等的红包，红包封多少、做了几笔业务了或到什么时候了才封这个红包全由张晓宇自己把握，一种是相当严格的返点，它关涉的领导是最关键的人物，每笔业务等货款回了，就要把返点给别人送过去，这批货的返点是多少对方自己事先就能够算出来，就和这批货的货款事先就能算出来是多少一样。
　　阴湾矿和黄石山矿不同，供应部的作用相当大，按规定，要以网上询价的方式发布在网上，原则上是按网上最低报价定供货商，而且，如果产品总金额超过三十万就必须招标。正因为张晓宇和李主任事先就说好了怎么给李主任返点，李主任也欣然接受了，所以，在网上发布时要求供货商必须上传一种产品的资质证明，尽管这个产品是否有这个资质并不重要，但这个东西就只有张晓宇才有了，同时，如果货款总额超过了三十万就分两次或多次在网上发布，也就是一般所说的“分解合同”。所以，张晓宇从未含糊过给李主任的返点，每做一笔单都是货款到账了，他就会把应该给的给李主任送过去。由于他们之间产生的业务量比较大，他还以用自己的身份证给李主任办了一张卡，每次的返点打进这卡里，李主任去银行取出来就行了，如果从银行查账，查出来的是张晓宇的公司把钱打进了张晓宇私人账户里，钱也是张晓宇私人取走的，但实际情况却是这些钱都到了李主任手中。后来，李主任觉得这还是不安全，才仍用每次给他送现金过去的方式。这次李主任突然不收钱，也不说明理由，含糊其辞，让张晓宇一时都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