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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 1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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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在这个小招待所的两年里,窗外火车驶过的轰鸣和屋子的剧烈抖动,小旅馆里昼夜不息的喧闹,屋外大街上日夜不停的喧嚣,让他最终意识到这对他的整个生命、整个人都是一种无形的、精致的伤害和残害,那是真正的伤害和残害,绝对不是其他的东西。但是,一方面,他如此清楚这一点,一方面又在内心之中感谢这种伤害和残害,因为,这个东西,使他就是在晚上、在黑暗中、甚至于是在空闲的时间关起门窗看看以前他天天都会看的那种书或做点别的自己喜欢做的事情,比方说,修改自己以前写的那些东西的时候,他都感觉自己是在和世界和他人的战斗、搏击、撕杀的状态中,至少是保持着那种随时准备一跃而起进入战斗、搏击、撕杀的紧张状态,这种状态是当年“神灯”照耀无论如何也提供不了给他的,而现在这则是他须臾不敢离开一下的了,离开一下、松弛一下也会有灭亡的恐慌。仅两三年时间,他就改变了自己的现状,虽然在“成功人士”中他无疑还是个“穷鬼”,但在“穷鬼”中他已经是个“成功人士”了,没有“穷鬼”敢小看他了,而以前,就是“穷鬼”也拿他不当人。他也搬了新地方,新地方不仅房间大、地方宽敞,有洗手间,有厨房,家具齐全,档次提高了不少,还很清静,使他又多少可以体会一下“神灯”照耀是什么感觉了。这两年,煤炭市场大震动,煤价呈断崖似下降,这个喧闹的镇子突然间清静了许多,他住的这个地方每天晚上还是能够听到许多过往的车辆声,但不如从前那样多了,有时候,他都觉得显得不无零星的汽车声已经不是一种噪音、一种喧闹而是可以作为夜晚特有的那种韵味和美的一部分来体会了。这就让他生出了那种恐慌,怕这就是煤炭市场会一直这样持续萧条下去直到他的生意都无法做下去了的症候,也怕自己这是那种紧张的斗士和竞争者状态的松弛,他不知道自己成为“成功人士”后是否就能够松驰下来了,但他现在还不敢松弛下来,因为他还不是“成功人士”,在知道他的底细的“成功人士”中间,他们还是一定会让他明白,他还不是“成功人士”,还在“穷鬼”堆里。
晓宇永远都记得他初到这边来的那一天,他的几张银行卡的密码都是以那一天是几月几日来设置的。坐了两天的车,倒了一次车,他终于在大巴车上看到了闻名遐迩的神木县县城。县城在一片洼地里,它的所有建筑都是新的,全都有“暴发户”般的不可一世、老气横秋,但它的周围尽是荒漠,满眼的黄土、黄沙,看不到一点儿绿色,荒坡上只有一些显得零零星星的干枯、低矮的荆棘丛和杂草,他的家乡干旱个十年八年也不会成这景象,整个县城就像把那些既壮观宏伟又粗制滥造的现代化建筑空降到这里杂乱无章地堆在一起,和整个环境是那么的不协调,就像它既要天不怕地不怕地征服这片荒漠,又感到孱弱和惊恐,随时准备飞逃而去或被湮灭得干干净净。这个是他深刻的印象。下了车,拖着一个行李箱,在大街上找离车站最近的旅馆。在离车站最近的地方住下,是为了方便他外出,从今天起,每天乘车外出办事会成为他的家常便饭。他的行李箱是他阿东送给他的,一个结实的行李箱要好几百元,他哪里买得起,里面的衣物也多半是阿东的,阿东住在县城里,出发前一天晚上他住阿东家里,阿东的妻子重新整理和收拾了他的衣服,把大部分都给他扔掉了,换成了阿东的,他身上穿的阿东妻子也硬要他脱了,换成阿东的,虽说是阿东穿过的,但都是值钱的好衣服,阿东和他身材差不多,穿上也都合适,他也由着阿东的妻子折腾,他知道,在家里可以不讲究,而今是出去混世面,可不能因为穿着就被人小看一头,阿东这些场面上穿的衣服正是他需要的。阿东的妻子还让他一定穿上阿东那件羽绒服,说他要去的地方可不比我们这里,现在还是很冷的季节,零下十几度,没件羽绒服哪能行,阿东的妻子还真说对了,不然,不知他会冻成啥样,而他哪有钱买件像样的羽绒服。阿东的妻子还说要不是明天他就要赶路,都该到商场里去给他买件新羽绒服。女人啊,当妻为母的啊。还真得说他当不知该怎样感谢这些朋友。这时候阿东的妻子还没有和阿东离婚,阿东后来也学阿明、阿程他们的样,找了个小三,还觉得不够,硬要把这么一位妻子离了,和小三结婚了,在人前那是感觉风光无限了,背地里,也只有晓宇才知道他和他的新妻子过得并不幸福。阿东的妻子还硬塞给了他两千元钱,在他连路费都拿不出来而他又不会向人开口和觉得他有可能向他们开口的人们都在躲着他的情况下,这还真的是雪中送炭。他还带了几本书,书是很重的东西,是阿东拖着除了衣物还有书的沉重的行李箱把他送上了车,也只有阿东一个人送他。他去一位老业务员,他叫他“何哥”的那儿学习了两个月就直接来神木这边了。
他参加了那个招聘,虽然很顺利地就过了关,但是,大老板何总见了他一面,他就知道了何总并不喜欢他,把几个新招聘的业务员都派去了重要的地方,剩下两个公司并没打算给力的地方让他选择,却没有给他提供一点这两个地方的资料,几乎是只给他说了一个地名,他在电脑上查,才知道了中国有这么个地方,也才知道它是那么有名,竟被网上称为“中国的科威特”(他这时已经能熟练地操作电脑,是阿明的帮助,阿明做的生意里有卖二手电脑的生意,送给了他一台,他也很快就学会了多项操作。在神木这边打工几年,他做的仍然多少让他感觉到了“神灯”照耀的事情,就是把他几十年写的东西,几本书和大量的文章,足有三百多万字,全部输进了电脑并一次又一次的对它们进行修改。他由衷地感谢电脑这个东西,感谢现代科技,因为,像他这样修改他的稿子,要是在纸上修改,那工作量将多一千倍出来,是他永远也不可能完成的),他当即决定来这里,而他到了这里,一下车,虽说他感觉是到了一个不协调、不自然的地方,但是,他也知道了这里将成为他的第二故乡,多么不协调、不自然他也要扎在这里,就像这座有名的县城本身一样。既然他“下海”了,到这家乡人所说的“大世界”、“外边的世界”里来了,不协调、不自然就正是他所需要的,他知道恰恰只有在不协调、不自然中才有机会,而且,它可以让他始终保持那种与命运斗、与环境斗、与人斗,也可以说“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的姿态。他已经四十五岁了,但身份证上的年龄比他实际年龄小整整八岁,如果他老实说他四十五岁,还会有谁招聘他呢?他身份证上的名字也和他本名有区别,身份证上“张晓宇”的“晓宇”两个字和他和本名只是音同字不同。他办身份证时就预感到了这些东西会有用,所以就做了这些事情。身份证是给外人看的一东西,他并不想,也认为不能把真实的自己展示给他人和世界,所以,他连名字都改了。对他来说,他这不是为了从此就要以一个假的自我面对世界,而是他要保护他真实的自我。在这件事情上,他依然沿用了他一惯的策略:将自己“分裂”,过双重的生活,即使让“真实的自我”隐藏起来休眠,哪怕死亡,也不让它受到外界的伤害。
他在神木县城里住在离车站最近的一个小招待所里。招待所可住旅客十多二十人,却只有一间厕所,每次只能容下一个人,每天早上上厕所都要排队,厕所也不干净,臭气熏天,厕所就在他的房间门口,他关着门也时时能闻到厕所里那种臭气。
这种臭气使他一下子想起了很多事情。想起了他还未决定出来打工前的两三年之内,做很多奇怪的梦,梦见自己在做生意,是一个生意人,卖一种木板材类的东西,梦见自己在阿明当年开办私人煤井的边陲之地打工,还梦见他结识了很多陌生的人,都像是在所谓“社会价值排序”中有一定身份的人,他们给了他不少钱,他从未见过那样多的钱,而他也在为他们提供配得上这些钱的一种服务,他和他们那是互通有无、皆大欢喜。还有一个梦给他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就是梦见自己住在厕所里,就在墙角搭了一张床,进出厕所的人很多,都是进来大小便的,也都是他不认识的,他闻着厕所的臭气,几本他喜欢的书放在墙角,墙上挂着他的日常用品。住进了这个旅馆,天天闻着那股臭气,他才突然想起这个梦,想起这几年内做的所有这些奇怪的梦,也才知道过去两三年里断断续续做的所有这些梦都在这个时候应验了。这两三年之内,他还做过一个梦,也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他梦见阿明带他去参加招聘,阿明帮他填了一个表,上面全是他的名字,是用他的私章盖的,红艳艳的一大片,最后,一个胖胖的戴着安全帽的中年人对他指着不远处一个工程样的地方说,你招聘上了,你就当负责这个工程的经理吧,一听到这个,他心里顿时感觉到巨大的安慰,他那样高兴和欣慰地想:从此我在好几年里都有很丰厚的收入了,我又可以买很多书,也可以业余时间安心地写我的书了!梦做到这时就醒了,醒了才知是南柯一梦,这个时候的实际情况是他的收入供他个人最低限度的糊口都难了,恐怕从此以后再也买不成一本书看了,而且世界上还有多少是他必须读的书啊,他要写他那些书,恐怕也写不成了。这个梦在他来这边两三年后才让他看到它也并非南柯一梦,它就是在告诉他将要发生的事情。不过,对梦竟有这样的预兆功能他倒一点也不吃惊。这种事情他经历得太多了。而且,他还相信自己是理解这种事情的,至少是他有一种理解,一种真正的理解。尽管他总是怀疑自己在哲学上想法,但是,他却有一整套哲学上的想法来解释这样的事情。这一整套哲学上的想法,也可以说无所谓哲学不哲学,就是他的个人的想法而已,是他过那种“神灯”照耀的生活最重要的收获之一,如果说它算得上一种收获的话。当初,他在那个出版社想要给那位老主编看的书就是一部透彻地表达他这套哲学思想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