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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 1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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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宇就这样在床上翻来覆去、辗转反侧睡不着,既需要黑夜和寂静能够提供给他的那点安慰,又完全不能在黑夜和寂静中感觉到这种安慰,同时还为自己是不是患上了失眠的毛病而焦虑不安。他为失眠而焦虑不安,不是他怕这会让他的身体健康出问题,而是怕这会影响他的工作,怕影响他的工作说白了也就是怕影响他挣钱。不用说,他不为了挣钱,他会对这份工作说不干就不干了,对那些人,什么这部长那主任这矿长那科长永远说再见了。他怕影响他挣钱说白了则不过是怕他在这个世界上灭亡。对这种灭亡的恐惧,如噩梦一样追随着他,如火鞭子一样在后边抽打他屁股,使他不得安宁。不过,困在这样的黑夜中,他相信他也不是没有收获,收获就是他相信他已经看清楚了,困在他现在这种生活状态中,包括那几十年的在“神灯”照耀下的生活,都不过是困在阴暗潮湿狭小的监狱里,也许只有他小时候于那种于黑夜中的观看和倾听,更不用说那些建立在这种观看和倾听的基础之上却又远远超越了这种观看和倾听以致真的可以说是匪夷所思的经历和经验,才打开了通往世界和自由的门窗,才在监狱外边的自由世界中生活过。不过,当他这样想的时候,他就无法不同时想到,其实他童年感觉到的那种自由也是虚幻的,或有可能是虚幻的(当然,也有可能是真的),现在虽然是糟糕的,是在监狱里,但毕竟是要现在才活在真实之中,而人不应该活在真实里,活在哪里呢?他一生不就为活在真实里面吗,是不是他这几年才算是活在真实里面了呢?他就这样困失眠里,纠结在这样多彼此矛盾、一团混乱的东西里。
他听到窗外汽车驶过的声音,也意识到从他醒来到现在已经听到过几次汽车驶过的声音了。这些汽车仿佛从混沌中来,就像怀有一种恐惧似的,从世界的边缘匆匆擦过,消失在茫茫一片之中,他感觉是化成了沙尘,风都还没有赶到就已经被吹散了,吹进那茫茫一片之中不知所踪了。听到汽车的声音,他心里又无端生起了那种恐慌,打今年过这边以来,在每天晚上的这种相同的失眠中他听到从窗外驶过的汽车,都会感觉到这种恐慌。这是因为他发现今年晚上从窗外驶过的汽车远没前两年那样多了,都使他在这“大世界”、“外边的世界”的夜晚多少有他当年那种“神灯”照耀的夜晚的味道了,“大世界”、“外边的世界”的夜晚本来是喧嚣的,是绝对不可能让人感觉到乡村夜晚的那种味道的。这就是让人恐慌的东西,因为,这说明,今年这边的经济形势已经大不如前了,这边的经济形势真的进入它的寒冬期了。这边的经济形势在经过几年十年如疯了般的高增长后突然停滞进入它的寒冬期于两年前就显出了它的端倪了,现在看来,这已经是很明显的了。而这边的经济形势不行了,无疑也就是他挣不到原来那么多钱了甚至挣不到钱了,他的未来又变得高度不确定了。所以,他听到汽车驶过窗外的声音才会感觉到恐慌。
他住在一个叫大柳店的镇上。说是个镇,却比他老家的一个大县城都还要繁华。中国最大的煤炭公司最大的分公司神北集团的总部就在这个镇里,周围仅方圆三四十公里内,就有十来家年产量千万吨以上的现代化大煤矿,说是亚洲最大的煤矿就在这里,往北九十公里,一个小时的车程,就是被号称为“小香港”的仅几年十年就崛起和闻名天下的城市,让它更闻名的是它旁边有一座在全国不是最大的,也是最大的之一的“鬼城”,建有和真正的国家大剧院、国家体育馆、国家图书馆比规模比档次的大剧院、大体育馆、大图书馆,广场就比全国最有名的广场还要大、还要宏伟,但它们都只有“鬼影”与之相伴,国内外媒体多有报道,往南八十公里,就是这个县的县城,这个县有个好听的名字,神木县,一度名列全国百强县之列,是全国第一个,据说也是唯一的一个实行了全民医保,所有人等,包括每一位农民的住院费、医药费全报销的县,再往南一百公里,就是号称“煤炭之都”的城市,这些地方都是晓宇经常去的地方,还常常在那里住上几天。往西北四十公里就是飞机场,每天都有直达全国所有一线城市的飞机。“煤炭之都”也有飞机场。至于火车站,方圆几十公里内就有四五个,离大柳店镇最近的只有十多公里,打的车十来分钟就到了,它们都可达全国各地。算起来,他在大柳店镇上已经住了四年了。只要没有特殊需要,晚上都会回到这里住。头两年,他住在一个小招待所里,房间只有几平米大,只能摆下一张小床、一个行李箱和一台电视机,他要用电脑写点东西或修改他以前写的那些东西,都得电脑放床上,人坐在行李箱上,要办点公,也得把床当办公桌,即使是大冬天晚上户外零下二十几度上厕所也得到户外公共厕所里去。招待所外就是神北集团运煤的铁路专线,每天晚上都有好几趟运煤火车经过,火车经过时,小招待所伴随着巨大的钢轮和钢轨相撞的声响如筛糠般地抖着,火车驶来,你没感觉到什么,但火车驶到那么个地方了,不远不近了,你就突然感觉到这种抖动了,并且随着火车越近这种抖动就越厉害,到末了,都似他曾感受过的那种地震的抖动了。他还没出来打工在老家当民办教师时,他的家乡发生了一场震惊世界的大地震,他到这边来了,这边的人知道了他从哪里来的,都要问他这场地震。说是发生在他家乡的,其实震中距他居住生活的地方有两百多公里,这场地震并没有给他带来灾祸,但是,地震发生时那房子、大地的抖动还是给他留下了可怕的印象。当时他正躺在床上睡午觉,这种抖动让他突然明白了,跳起来冲出屋外,冲向了教室,大声呼喊,去把午饭后刚到校的学生们喊出来领到安全的地方去。他没有想到,出来打工拼生活,却要每天几次感受这种抖动了,即使还没有那般剧烈,却也差不多,而且每次的时间老长老长,长得没尽头似的,那场地震的抖动,持续可能就一两分钟。刚开始,这种抖动让他很惊恐,几次都想找房东问个说法,也想过要不要另搬一个地方,但是,看房东也住在招待所内,他们是一点感觉也没有的样子,招待所生意兴隆,每天晚上都客满,这些走南闯北的人,打牌、喝酒、耍小姐,该干什么干什么,通宵通宵的,对这种抖动也像是一点感觉也没有,他最后觉得也选择没有感觉的样子才是对的。没有感觉的样子只是外表,里面仍然是每次体验这种抖动,他都会那样惊恐,多少次,这种惊恐都让他觉得自己已经极其脆弱了,还有好多次,火车经过时他本已沉入梦乡,就是这种惊恐让他醒了过来。他发现还真的就是这种惊恐本身而不是那种巨大的声响和地震般的抖动惊醒了他。他还发现,睡梦中他感受的惊恐比他平时感受到的大得多,要睡梦中他才是把他这种惊恐如其本来完全释放出来和表现出来的,平时他感觉到的惊恐是被压抑、限制、减缩的惊恐。他不知道是睡梦中感受到的惊恐还是清醒时感受到的惊恐才是符合事实本身所需要的惊恐,他该依据哪种惊恐去做出正确的抉择,而如果他不做出正确的抉择,他就可能因为招待所在那种抖动中倒塌下来而丧命。他是真的不知道,真的心中没底。不过,他至少样子上做得和这所招待所所有来来往往的人一样,对这种抖动没有感觉。他白天很少感受到这种抖动,是因为白天他都要外出忙事情,这倒让他感觉到一种安慰。只有在外边忙事情,他也不会想起这种抖动。除非又遇到了,让他那种惊恐升起来了,他根本就不会想它。其实,从他决定结束以前那种生活出来打拼那一天起,他就换了一个人了。也是他有意识有目的让自己换一个人。对这种抖动,要是换了从前,他第一次遇到它就会大惊小怪,而现在,他一次也没有表现出什么。从前,他是那么珍爱夜晚,夜晚的寂静、清虚、独在,那么珍爱一天中他有一半时间在“自己的世界”之中与自己一个人相处,而现在,他首先就是要粉碎自己这种需要,尽管是他一有空余时间就还在进行过去那种阅读和写作。住在这个小招待所里,火车经过时的轰鸣和那种抖动,满招待所人通宵的娱乐和吵闹,还有大街上整夜都是汽车往来的喧哗,让他觉得夜晚与白天没有区别,室内与室外没有区别,他一天二十小时都是一个挣钱的人、为名为利的人,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是一名“销售经理”,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是一个追求成为“成功人士”的人,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战斗的、拼搏的、弱肉强食的状态中,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刀光剑影中招架。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那种状态之中,连睡觉都睁着只眼睛。这是可怕的,但这也正是他需要的。他已经没有退路。他很怕自己对那种“神灯”照耀的需要又回来了,矫枉过正,矫枉必需过正,不成“成功人士”,他就不要去想“神灯”照耀,不要去想在夜晚中他能感觉到、触摸到的那种和世界、自然、存在本身的亲近,那种宇宙的感通,而是要以一个紧张的竞争者和斗士的姿态面对一切。为此,他还坚持每天晚上看电视,看肥皂剧,打开手机听流行歌曲。他已经多年没有看电视了。电视节目让他觉得又假又无聊,他有书就够了——说实在的,他相信,电视这个东西看似给我们打开了一道神奇窗口,坐在屋里就可以游遍天下,欣赏全宇宙之美景,简直和他小时候那种听宇宙观宇宙有一比了,而说到底,他小时候那种听宇宙观宇宙不是白日梦和神经病是什么,电视却是实实在在的,但实际上,不过是在你面前树起的一堵墙,它并没有真的让你看到了远处的风光、另外的世界,而恰好是阻挡了你真正看往那些风光和世界的目光,掐断了、锁住了、冻结了真相被看到的目光。他相信他这个看法把握住了某种真理,所以,他对电视最终产生了一种恐惧,并从那以后就没有看过电视了,直到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