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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 1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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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这些时候我都是高度清醒、明白和理性的。的确如此,我自己知道的确如此。就因为我有这么清醒、明白和理性,所以我想得到了,也想到了,我这种状态完全不过是一种梦的状态而已,我以为自己在观察全世界和全宇宙中的所有一切、任何东西,实际不过是我在做一个白日梦,一个睁着眼睛做的梦。但是,恰恰就因为我是如此清醒、明白和理性的,我知道自己就有这样清醒、明白和理性,这的确是一种梦境状态,但又绝不仅仅如此,这个梦境所提示给我的真理是真的,绝对是真确的,我完全可以走得更远,甚至于无限远以最后彻底确证这个真理。我就是因为对这个白日梦所提示给我的真理的不怀疑,我才对这个白日梦这样兴致勃勃,不是为了沉迷于其中,沉迷于那种美和快乐之中,而是为了把它确证给自己的真理进一步弄清楚,然后就不再在做这个白日梦,而是去走得更远,乃至于无限远来最后确证这个真理。对这个“白日梦”给我提示的这个真理,我最后归纳出的就是:
老师和我爹都告诉我,上帝是不存在的,天使、天堂、鬼神都是不存在的,我相信他们说的是对的。但是,面对我在这种“看宇宙,听宇宙”中看到和听到的形象,我不得不对自己说,假设老师和爹所说的那种天使、天堂、上帝是存在的,它们的真容是什么也只有在我这种观看和倾听中观看到和倾听到,不然,对它们同样什么也没有看到和听到,而在我这种观看和倾听中看到和听到的它们,一点也不会比我在这种观看和倾听中对任何事物,哪怕它不过是尘土、不过是小小一夜虫、小小一分子,所观看到和倾听到的更美。我相信,我在这种观看和倾听中所观看和倾听的就是所有事物,即便它是尘土,即便只是分子、原子、电子那样渺小的东西的真实面目、本来面目,也只有在我这样的观看和倾听中才能看到和听到事物的真实面目、本来面目。再后来,我就看到和听到其实宇宙中一无所有,没有天、没有地、没有日月星辰,也没有地球、没有人类,老师说世界是由分子、原子、电子组成的,我看到的听到也没有这些分子、原子、电子,奶奶告诉我世界是由住在天国的神仙主宰着的,人是有灵魂的,人死了就变成灵魂,我看到和听到也没有神仙和灵魂,总之,什么也没有,也没有我自己,最后连宇宙也没有,有的只是每一事每一物都是整个宇宙在里面闪耀的美,每一事物的每一时刻都是独一无二、不可复制、不可代替的纯粹的和绝对的美,每一事物的每一时刻的美都足以照亮整个宇宙,一颗电子的舞蹈也足以让整个宇宙熠熠生辉,这种绝对的光芒、绝对的美就是一切和一切了,每一事每一物都不是我们平时以为那样的,有善恶美丑、高低贵贱之分,而是这种绝对没有善恶美丑、高低贵贱之分的绝对的光芒、无限的闪耀、无限的美。我看到和听到的这类景象不仅是语言无法描述的,也是语言不应该去描述的了。再加上后来我有了可以说更上一层楼、更上几层楼、更上无数层楼的经历和经验,尽管这些经历和经验是以付出极大的努力、痛苦和牺牲为代价的,特别是以和世界、人们的一开始我就注定成为失败者的冲突为代价的,让小小年纪的我,不但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我还坚决相信我这个想法:其实世界和存在不是什么,就是无边无际无穷无尽的这样的景象和对这样的景象的观看,任何人,只要像我这样观看,最终都会看到什么都不存在,什么都没有,是本来就没有,没有天地、没有万事万物,也没有光明和黑暗,没有白天和黑夜,没有人,没有我自己,只有这样静静的对无边无际、无穷无尽的景象的观看,只有景象和对景象的观看,这种景象和对这种景象观看就是世界和存在的根本,若要问世界问存在的本源、始源是什么,它就是这种景象和对景象的观看,而不是老师所说的分子、原子、电子,也不是他奶奶所说的鬼神。绝对不可能对这种景象和对这种景象的观看进行进一步的还原了,不可能把它还原为老师所说的一切都是由物质构成的,还原成一切都是分子、原子、电子的组合而已,也不可能把它还原为迷信的人们所迷信的鬼神或上帝创造的。
长大了,我才知道,像我这样能够听到和看到如此的景象,没有人会认为是自然的和可能的,至于我那个想法,就更不会有人认为有点道理的了,多少人还想都不会想就会给你扣上重得像铁铸的帽子,比方说“唯心主义”、“神经病”之类。不过,对孩提时代的我,这一切是自然而然的,我想都没有想过它们有什么不自然、不正常、不合情合理的地方,我完全把它们当真了,并以此指导我的言行。也正因为如此,我的童年时代才和周围的世界格格不入。大人总是看到我在忘记了一切地观看他们什么也没有看到的“东西”,就当我不自然、不正常、不合情合理。其实,我并非是只有倾听黑夜或在黑夜中倾听才能够倾听到世界和事物是如此之美,白天我也能够,我任何时候都能够,只不过就因为在风中体验风,风掀起我的头发、如水流从我张开的双臂间和指丫间流过、在我的裤管里鼓动在腿脚间回旋留给我的都是刻骨铭心的美丽经验,在雨中体验雨,每一滴打在我身上的雨那都是上帝对我的亲炙,趴在沙地上观看沙子从小小的沙子中也看到了整整一个生机勃勃的世界而被全村人当成了疯子,一村人对我群起而攻之,我才被迫转向夜间去进行这种对世界、对宇宙、对事物、对存在的倾听。我在我这种观看和倾听中所观看和倾听到的那种“和谐”决非语言能够形容,而实际上是,我越是在观看和倾听到这种“和谐”,还要去进一步思考和探索它,我和世界、和人们的关系就越紧张,后来,弄得说我成了“人民的公敌”也不为过——我既然看到和听到了这样的“东西”,这个“东西”是如此之特别、之重大、之非凡,除了我自己外没有第二个人看见和听到它,但我却不可能不把它当真,我的言行举止当然再怎么样也不可能不与众不同,我注定成为一个游离于集体和众人之外的例外者,谁都可以想象这也就注定了我会成为“人民的公敌”,不是我当“人民的公敌”谁当“人民的公敌”?就是小时候当“人民的公敌”的那些创伤性经历,都给我留下了后遗症,这种后遗症就是我居然要牺牲自己的一生过那种“神灯”照耀的生活的一个根本原因,我这既是在逃避世界和人众,对于我来说没有洪水猛兽,它们就是洪水猛兽,只有它们才是洪水猛兽,又是在保留,哪怕多少保留我的一点点“真实的自己”,使自己不至于完全被吞没。
当然,我已经多少年都不能够在黑暗中看到和听到这样的景象了,那一切只限于我的孩提时代。只不过,对黑暗、黑夜,相应的,还有寂静,还有与自己一个人独处,我仍然有一般人感觉不到的那种亲近。这种亲近里面依然残留着小时候我对它那样信以为真的那种东西:宇宙是无边无际的景象,宇宙是每一瞬间都有无数全新的景象诞生的景象,而“我”,不是别人,就是这些景象和对这些景象的纯粹的观看,“我”对这些景象的观看就是“宇宙”,就是存在本身。但是,事情早已经是,不管我怎样,都已经完全无法体会到黑夜的美丽了,所有一切都仅仅是记忆中的事情了,不管黑夜的那种美丽是真还是假,是真的孩提时代的我以为的那样子还是神经病的幻觉。当年,我相信,通过我那种观看和倾听,在黑夜中打开的不是黑夜的窗口,打开的是所有事物的门,我走出了我的家门,走出了黑夜,走出了我们沟,走出了世界和走出了宇宙,见证了事物核心中的真实,存在最深处的秘密。而现在,我只想在黑夜里和寂静中多少逃离一会儿,逃离那些人和事,它们在大白天的喧嚣中如整个世界一样包围着我,就是整个包围着我、我深陷于其中的整个世界,但是,到头来,我面前仍然是那堵黑暗而冰冷的、钢铁般的门,黑夜和寂静对于我已经只是这样一堵把我关在一个狭小的洞穴般的监狱中的门了,我深陷在那些人和事中间就是在这个监狱之中,想到黑夜和寂静中来为自己放会儿风,只不过是来到了监狱的门前而已。这就是我的现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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