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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 14 章 ...

  •   在他成了人们眼中典型的“穷鬼”和失败者的的这几年里,他相信自己更进一步地体会到了一个从他的孩提时代起就有切肤入骨的体会的人性真相,存在的真相,可以说就因为他相信有这个真相,他才过他那种必需有“神灯”的照耀的生活。这个真相是:对于每一个个人来说,我们叫做集体、组织、单位、社会、民族、国家的东西(这类东西可笼而统之地称之为集体),还有我们叫做人民、民众、群众这样的存在(这类东西可以笼而统之地叫做众人),还真是那样的大海,人来到世上的生存就是在这大海里的生存,人来到人间就是来到这样一个地方,而在这样的一个地方,任何一个人他都只能选择不做人而变异或者说异化成可适应海洋生活的鱼,否则是不可能在这里活下去的。但是,人就是人,人生而为人就是为了做人,所以,变异,或者说异化成鱼,就是人的死亡,就是死亡本身。不过,似乎也有一条可以让你在这里勉强作为人而不是鱼活下去的途径,就是如他那样有“神灯”照耀的生活。虽然很难从他周围的人中间找到能够理解他的人,但是,他对这种“死”了要多恐惧就多恐惧。从他懂事那天起,他就相信不会比有这种“死”更恐怖的事了,他也从懂事那天起就在反抗这种“死亡”。
      他相信,完全被集体和众人吞噬了的人,完全变成了那种鱼的人,是“死”的,但是集体和众人却是“活”的,只不过这个“活”的集体和众人不是人,更不是由人组成的社群,而是真正的妖魔鬼怪,你成了它合格的、有机的一部分、一分子,成了它大海里的鱼,你就是已经“死”了,虽然说起来你还是活着的,但你做任何事情都是这个妖魔鬼怪的强力意志对你的支配,你只不过是工具玩偶而已,只不过是潮流里随波而起伏跳跃的浮萍游蝌而已,你的“表演”不管多么精彩,都是波浪在摆弄你,绝非你自己的行为。在阿东、阿程他们虽然帮他是真心诚意的,他也知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他应该永远感激他们,但他们总是流露出那种要控制他的那个样子时,他相信,他就从他们身上看到了这种集体和众人的强力意志。他们怎样活着当然是他们的权利,但他相信,相对他来说,他们那样活着就是并没有真正活着而只不过是那种鱼的活着,且不管是何其凶猛强大的鱼,哪怕都可称之为海洋之王了,而越是这样的鱼,那种集体和人众不会放过任何个人,要把任何个人都吞噬的意志就在他们身上就体现得越强烈、强大、独断,几乎不会放过一切可以对某个人进行这种吞噬的机会。对他来说,他这绝对不是看不起阿东、阿明他们,也不是把他们的好心当成了驴肝肺。这完全是另一回事。他们是好人,也是他的亲人和朋友,他们向他伸出的援助之手也是真的。他们在行使这种将他吞噬的意志时,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们只不过是在受集体无意识的力量支配而已。他相信,这几年他作为一个“穷鬼”,阿明、阿程他们向他表露出来的一些东西,更不用说他的乡亲们对他表现出来的那些东西了,就是这种东西。
      几乎是从他懂事那天起,他就相信,他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作为一个人不是诞生到人间而是诞生到海洋深处来了。他过那几十年“神灯”照耀的生活,就是为了在这海洋深处为自己撑出一块没有被海水淹没的空间,可以有时候在这里过一种人的生活,虽然这种人的生活也不能说是真正的人的生活,可以想象,真正在人间的生活虽然是艰辛的,但绝对不是像这样子,这样子活人,虽不是一点活人的空间也没有,却也与活在监狱里或阴暗潮湿不见天日的地洞里没有二致。在他过“神灯”照耀的岁月里,对于他来说,那包围着他,随时都可能一下子扑过来将他彻底吞噬,也随时虎视眈眈地准备扑过来将他吞噬的海水就也有他的亲人们、朋友们的身影。当然,更不用说他的乡亲们的身影了。真正的人间也许是存在的,在真正的人间作真正的人生活也是可能的,但是,他所生活于其中的这个世界决定了任何人都只有要么转变成那种能够适应海洋生活的鱼,要么就像他这样过如此片面有限艰难痛苦还不知灭顶之灾什么时候降临的人的生活,才能生存在这个世界,而只要选择完全转变成那种鱼,谁都不可避免地对于一切企图作为一个人而活着的人,就是那种随时准备将人吞没的海水了,他们的性格、他们的心理、他们的思维、他们的感情全都是“海水”的而非“人”的了。所以,这两年,当他不仅是人们眼中的例外者、异类、不合众者,还是人们眼中典型的“穷鬼”和失败者的时候,他真正感觉到的是这种对众人和世界的恐惧,他相信这就是那他一直以来全力顶住不让它全面淹没过来连一寸空间也不给他留的海水全面淹过来了的信号。
      当然,很多时候他都在反思,他这样想很可能是错误的甚至病态的。但是,他就是这样看世界,看众生,看他的生活的。这东西始终也在他身上,尽管随着岁月的流逝可以说在逐渐减弱,却从未完全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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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晓宇躺在黑夜中,翻来覆去、辗转反侧。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在翻来覆去、辗转反侧,脑子里乱纷纷的,就像一个火炉,一个沸腾的粥,他还以为自己是安静的,是在静静地享受黑夜,而他是喜欢黑夜的。但是,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在翻来覆去、辗转反侧,脑子里乱纷纷的。他知道黑夜是美好的,或可以成为美好的,那虽是童年的经验,却是刻骨铭心的经验。虽然他不再可能,也没有那个胆量敢尝试像童年那样对待黑夜,但他知道,要使黑夜成为美好的,或者说要使黑夜显出它的美好来,静静的,是全部和一切的条件。他不敢像童年那样对待黑夜,但他还是想在睡不着的这会儿时间里能够多少享受一下黑夜,即使是他在这“大世界”、“外边的世界”里混,可不能沉溺在这类享受中的情况下。白天是艰难的,痛苦的,所有的那些人,所有的那些事,没有不是艰难的和痛苦的。在他靠他的“神灯”照耀活着的那些年,白天对于也是艰难和痛苦的,这就是他之所以需要“神灯”照耀的根本原因。但是,只有他自己才清楚,相对他“下海”的这几年,当年的白天那完全算不上什么了,这几年的白天的艰难和痛苦,所有的那些人和事的艰难和痛苦才是最真实的。他知道他得面对和担当这种艰难和痛苦,他不是一个孩子,也不能是一个孩子。他相信他是会在白天面对和担当那种艰难和痛苦的,所以,就这会儿他好像是暂时包裹在黑夜中、受到黑夜的保护的时候,能够多少如当年一样,不敢说多少如他的童年,也多少如他过的那几十年“神灯”照耀的日子,享受一下黑夜,似乎是他应该的、可以的。特别是在这两年,他当年那种赤贫和被他们村里的人都看不起的状况已经一去不复返,他似乎更有资格和权利有时享受一下黑夜了,不必那样为它会让自己松懈而恐惧它。说白了,也就仅仅为把那种老是想着无数的人和事想着扬部长李主任张矿长王队长,脑子里乱纷纷的状态摆脱一会儿,就一会儿,只因为这种状态太令人烦恼了,人生没有烦恼,这就是人生的烦恼。所以,他打定主意不再想那些人和事情了,静下来,享受一下黑夜,观察一下黑夜——他知道,而且深切地知道,真正享受一种东西就是观察它或倾听它,尽管这种观察和倾听并不同于人们一般所说的观察和倾听。可是,到头来他却发现自己并没有静下来,脑子里依然一团乱麻。说是不再想那些人和事了,不是永远也不想它们了,只是那么一儿不想它,就这样多少如他当年做过的那样观察和倾听一下黑夜吧,他知道这种观察和倾听会把人带到一种完全不同的生命状态中,虽然他可不敢真的尝试这种完全不同,但总还是向往着它,特别是每当想着这样一些人和事而看不到结果、看不到希望的时候。但是,不知多长时间过去了,才发现其实这种观察和倾听一秒钟也没有过,脑子里依然是那些人和事。他并不是第一次领受这种“失败”了,而是不知多少次。每次都是一样的,每次都一定会“失败”,每次的“失败”也都是一样的“失败”。
      当他像这时候这样面对只要自己是醒着的脑子里就是乱纷纷的,面对就算是在静静的黑夜深处也只要是醒着的脑子里也依然是乱纷纷的时候,他相信他深切地知道,这种乱纷纷本身极有可能就是痛苦本身,人极有可能没有别的痛苦了或没有更根本的痛苦了,这种乱纷纷本身就是人全部的痛苦或人最根本的痛苦,人的一切痛苦之源都在这里了,这就是人的噩梦和囚牢。每当这时候,他还会产生这样的想法,或者说想起他这样的想法、这样的思想:人也许并非不可能消除这种痛苦,并非不可能解脱于这种痛苦,办法无非让自己的脑子静下来,处于那种观察和倾听的状态中,更重要的是,这种静,这种观察和倾听,才是人和生命真实的状态、本然的状态和高级的状态,真实的状态和本然的状态是更高级的状态这之间并没有矛盾,但它是艰难的,更是危险的,你让自己的脑子静下来了,却在这世界上无法生存了,那才是所有的人和事真成了你的敌人了,就像他的童年那样,也像他在“神灯”的照耀中活着的那些年一样。所以,他不再敢尝试让自己这样静下来,却又总是对它充满着怀念和向往,也总是会偶尔浅浅地尝试一下,却又每次尝试都是失败,彻底的失败,使得这种不敢尝试、想尝试、尝试本身全都仅仅不过是他这种乱纷纷的组成部分和一种表现形式罢了。当然,必须说,他也在想,这种乱纷纷的状态才是生命真实而本然的状态,他当年那种观察和倾听,尤其是童年那种观察和倾听和在这种观察和倾听到的,其实只能说是一种病态而已,人们普遍对这类东西执有的那种看法也许是对的——也许真的是他们是对的而他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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