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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 1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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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发现,阿明和阿程都在以自己是“成功人士”而自居。在公交车上,他们公然鄙薄公交车司机和乘务员,称他们“别看他们是本乡本土的京城人,其实像干他们这种工作的,在今天这个年代,只能算得上贱民。”他为京城这中心地带各种各样雄伟壮丽的建筑而震撼,在由衷地说出这种震撼时他说,别看有这样多这样震撼人心的东西,生活在它里面的人那是多么高级、高贵、高雅,其实它们是为令人目不忍视的里面住满了另一种人叫做贫民窟的东西支撑着的,它们的数量比这些东西多多了,这些东西被它们包围着就像无边无际的海水包围着中心的岛群,是这种海水让这些岛群成为了可能。他想要给他们说的是另一种意思,但他们听了都由衷地露出了自得和喜悦,阿明还没等他说完就激动自豪地说:“我觉得我这一生最大的成功就是我做到了我不是一个住在贫民窟里的人!”听了阿明这么说,阿程脸上显出的也是同样的颜色变化。他发现,他们还尤其是在这样的地方,在这样多这样壮丽雄伟震撼人心是为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的象征的东西中间,更感觉到他们作为“成功人士”的美好幸福,与众不同。就好像他们原不过是压在这些东西下面的,只不过是用来给这些东西垫脚的,但是,因为他们成了“成功人士”,他们就翻身了,这些东西就不再是压着他们的东西而是他们对它们享有某种特权的占有物和他们欣赏的风景了,其实风景不是别的什么,就是这样来的。他们还好像这世界只有两种人,要么是被这些东西压着的人,要么就是徜徉在它们中间欣赏它们、享受它们的人,而要成为后一种人,只有成为“成功人士”。阿明为了成为“成功人士”,过程要比阿程稍复杂一些,阿明的“资本原始积累”完成于开办私人煤井,阿明开办私人煤井不过短短一年时间,就有十多位民工死于那种叫做“事故”的东西,阿明买通了地方官员和当地的□□,让他们为他提供保护伞,还豢养了几位打手,死这么多民工不仅没影响他把私人煤井开办下去,还最后连给他干了一年活的民工的工资也一分钱没有给人家发,至于这些死于他井上的“事故”的民工,他们有一半人他收走了能够证明他们身份的一切文件,也卖通了能够证明他们身份的人,以“查无此人”而叫这些人死了就死了,他们的家人不知他们去了哪里,找到这里来了也什么都问不上,只有回家去望眼欲穿。阿明还主谋黑办了三个敢带头向他讨要工钱的民工,一次就取了三个人的性命。阿明把这称之为“资本原始积累必然的残酷性”、“社会进步必要的手段、必要的代价和必要的牺牲”、“中国社会要进步,真正实现现代化,必须牺牲几代像这些民工一样的人”,阿明在振振有词说这些话时让他都恍若看到了那种标榜自己为救世主和绝对真理的掌握者并受到亿万人民的狂热拥戴和追随的“救世主”的风采。阿明开办私人煤井时晓宇到阿明那里去,是想和阿明联起手来也干一番,改变他的状况,但他去了阿明那里仅两个月就逃走了,还说阿明是在“变相谋财害命”,而他“不能参与这种犯罪”。晓宇发现,在京都中心地带这样多雄伟壮丽每一件每一样都天下闻名的事物中间流连,身边匆匆过往的人们都称得上“精英”,不论是阿程,还是阿明,都没想起,也想不起他们是怎么一路走过来成为“成功人士”的,他们还尤其是在这样的地方和这样的时候想不起这些,记得的只有他们是“成功人士”,想起来的只有京城中心地带这些每一件每一样都为天下人神往的事物就是用来供“成功人士”欣赏和体验自豪感的,这就是这些东西之所以存在的原因,这世界就两种人、两件事,一是压在这些事物下面动弹不得连呼吸都困难的“贱民”,一是享受这些东西的“成功人士”,其余的一切都什么也不是,“贱民”是缘何成为“贱民”的,“成功人士”是如何成为“成功人士”的都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仅仅你是“贱民”或“成功人士”。他们游了一天京城,傍晚,那个巨大无边的广场上如大多是突然从地下冒出来似的地聚满了人,阿程说每天傍晚这个广场上都会举行一种仪式,非常之震撼人,突然聚集起这么多人就是为看这个仪式的,它是一场“伟大的爱国主义教育”,到时候好多人都会激动得热泪盈眶。阿程和阿明都要留下来看这个仪式,听他们说的和看他们的样子,很显然他们把这个仪式也看成是他们作为“成功人士”应该欣赏的一道风景,甚至于应该对它示以虔诚、敬畏和感恩,这是他们作为“成功人士”实实在在的一种责任和幸福,也只有“成功人士”才有这种责任和幸福,是他们应该对社会的一种回报,是他们在做人的层次上必需的、应该的提升。他用较为强硬和决绝的口气说,别看了别看了,走吧走吧,他们才跟他走了。这是他们第一次服从他的意志。他其实是一个不可能被人轻易左右的人,即使是他在他们眼中落魄至现在这样子的时候。
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到京城一游。他在京城所见所闻所感的一切,最后都让他看到朋友阿程和哥哥阿明那种“成功人士”的心态是对的,至少有可能是对的。他不会忘记,默默面对在京城看到的一切,那宏伟的高楼大厦,那令人叹为观止的雕塑,那如海洋般的车流,那似乎无边无际的壮丽的广场,那千年皇宫,等等,等等,他最后看到的是阿程和阿明在这些东西面前所表现出来的这种“成功人士”的心态是必然的,也有可能是对的,完全对的。他不怀疑,不只是他,就是天下任何人,在京城这样的地方呆得久了,对那些震撼人雄伟壮丽的事物见得多了,长期浸淫在这些事物中间,满街都是各种等级的“精英”,也有各种等级的“贱民”,最终都会像他一样感觉到,有可能正确的认识只有一种,那就是阿程和阿明这种“成功人士”的心态是唯一正确的心态,是保证自己不灭亡,不沦为趴在黑暗的地下深处动弹不得地顶着那些伟大得吓人也沉重得吓人的建筑和建构,使它们能够稳稳地立着,供“成功人士”、“精英”居住和欣赏的“贱民”唯一正确的心态。除非逃亡,逃得离京城这样的地方越远越好。但是,往哪儿逃呢?他就是因为这种逃亡而逃无可逃了才沦落到现在这样的下场,让阿程和阿明来可怜他。
他来京城是有准备的,在他身上最秘密的地方藏了几百元钱,这些钱都是他自己挣的血汗钱。他多年的梦想就是能够来京城买一些书,他相信在京城这样的大地方一定能够买到一些他是那么想买到但就是没有买到的书。大城市并不是没有可以让他感觉到他那盏“神灯”照耀的地方,这样的地方就是书店,也只可能是书店。然而,阿程和阿明对书店是不感兴趣的,对书有一种深刻的蔑视,对越深刻的书越有这种蔑视,他们还因为摆在他们面前这个为书所害了的典范而更不屑于书店,他就得找理由才能去书店。他很惊讶,这只是他自己的事情,为什么要对他们找理由?是的,他们是在帮助他,没有他们的帮助他不可能来到京城,但这怎么就应该成为他得听他们的、看他们的脸色的理由呢?然而,他还就得找理由,找在他们那里能够通过、获得允许的理由。他终于找到了这样一个理由,说服了他们,他们也陪他到了书店。他们是不会进书店的,在书店外等他,他进书店去找那本他说的对他的书找到出版途径有帮助的书。他当然不是去找这样一本书,即使有这样的书他也不会去找。他一头扎进书海之中,一会儿就找到了几本他一直就想读到却就是没能读到的书。但是,他想来想去都没能做到掏出他的钱把这几本书买下。他把这些书一本又一本地放回到书架上去,有割肉之痛的感觉。最后只剩下一本书了,这本书他无论如何也放不回书架了。他下定决心要把它买下来,但他还是怎么也拿不出那笔他自己的钱来买它。他发现不只是因为他舍不得他的钱,还因为他把这本书拿出去了,他得让他们接受他买下了这本书,得向他们解释一切。但这本书又太不像他被允许进书店来时所说的那样的书,他怎么能够让他们接受呢?想来想去,他觉得还是只有先出去说服他们,让他们接受了,他才能来买这本书。他出去了,找到了他们,他们正作为两个“成功人士”把各自“成功之路”的话题谈得欢,他做出的样子都算得上在讨好他们了,但是,他还没说两句,阿明就脸色难看得只差就要发作了,阿程的脸色也很阴沉,他们都在无声地、但也是不容争辩地命令道:“不准!”他说不下去了,只有不了了之。他还不会忘记有一次,阿明宣称说要给他买件像样的衣服。他很高兴,他也需要一件像样的衣服穿在身上了。他,阿明,还有自告奋勇要帮他选衣服的阿明年轻的老婆一起去了服装店。到了店里,还没等他选到自己中意的,阿明已经选到了并给他买下了,并要他马上就穿上,问也没有问他一声,连他年轻的老婆的意见也不听,就像对待小孩子一样。他觉得就是对待小孩子也不能这样。对这件事情他虽隐忍了,却产生过一股子愤怒,想问阿明一声:你知道你是谁吗?这事情他过后越想越气,让他都想过要这样问阿明:你是什么东西?
他不得不承认这不是阿明一个人的问题,也不是阿明这样的人的问题,而是所有的人的问题,进一步,是人本身的问题,包括他自己,当然包括他自己。是的,所有的人,包括所谓的亲人、朋友、哥们兄弟,就因为他是如此之“穷”,在众人眼中是如此之失败,再加上他们帮助了他、他也接受了和不得不接受他们的帮助,他们就都觉得对他有指手划脚、品头论足的权力了,说他不会穿衣服,说他吃饭的声音太响,说他走路的姿势不对,说他不听大家的意见而说到底还是大家的意见才是正确的,说他说话只顾自己说不听别人说,他这该改正、那该纠正,从来没有写作过的说他不会写作,要听他们教教他,从来不读书的人说他不会读书,要听他们教教他该怎样读书。教他怎样做人、怎样看事物、看世界。说说也无所谓,还都是教师爷和拉比的口吻,都是居高临下、指手画脚的做法,甚至于是容不得他不听他们的了。这事情最后都发展到让他不可能不恐惧,恐惧他就会这样被他们整个瓦解分食了。他终究只是一个人,哪对付得了他们这么多,来势这么猛。他之所以弄成今天这个样子,就是他要保住自己,不让自己被人们瓦解和分食,但到头来,他就因为他穷,他被认为混得不如人,就要真的被人们瓦解和分食了。他更大的恐惧来自于他得承认这一切其实是最自然不过的,就像生活在海洋里的生物都是海洋生物、你遇到的一定总是这样的生物可没有也不会有传说中的美人鱼一个道理。他得面对他到底在一个什么地方,什么环境,什么样的人群之中。他相信他发现了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环境、这样的人群中当穷人、当众人眼中的“低贱的人”的悲哀了。他发现他其实并没有猜透金钱和权力的秘密,进一步,更没有猜透人性的秘密。当年,他看到阿明开办的私人煤井是那个样子,义无反顾地离开之前和阿明有过一次争论。在争论中阿明宣称,金钱和权力不是他的目的,他的目的是成为真理,而只要你拥有了金钱和权力你就拥有了真理,只有你拥有了金钱和权力你才拥有了真理,你在多大程度上拥有了金钱和权力,你就在多大程度上拥有了真理,你没有拥有金钱和权力你就有真理也是没有真理,一切等于零。在他穷到这般田地、沦落到这般田地,他觉得自己可能才体会到了阿明这样说是什么意思了——说他有切肤入骨的体会也不为过。有可能这就是金钱和权力的秘密,进一步,这就是人性的秘密、世界的秘密、存在的秘密,他还不改变自己的现状,为有钱而有钱,或为有权而有权,他都会死于“真理”了,或者说死于“非理”了,没权没钱本身就是“非理”、“无理”,谁没权没钱谁就是“非理”、“无理”。
在他就因为他人的脸色而放弃自己想买的一本书走出书店时,他就知道,他的确是已经走到头了,的确是不可能再继续下去了。他沦为今天这般田地,就为了猜透金钱和权力的秘密,进一步为了猜透人性的秘密。不为别的,就为猜透这些秘密这件事本身。他一直生活在他自己之外,不关心自己的事件,他甚至于对别人是那样关心自己的事情,只关心自己的事情,如阿明和阿程那样,如阿东那样,是无法理解的,就像他们无法理解他。阿东也出身贫寒,毫无后台和背景,也没有考上大学,他的发达之路和阿明阿程不同,却也不平凡,不是像晓宇这样不关心自己、活在自己之外的人所可能的。阿东乘时代之风成了一名小小的乡镇财政所的招聘干部。没有后台,再大的本事也没有用,而阿东的本事也的确大得都在省级刊物上发表了好几篇专业论文了,连地区财政厅都请他去做帐和讲课。阿东后来迅速发达起来。阿东进城当上主任享受副科级待遇而且手握实权的一个周末,他进城到阿东单位看望阿东,这是他第一次进城看望已经进城当官的阿东,阿东设宴款待他,还请了他们的老局长,老局长在宴席上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后像是无心地说,他最欣赏阿东的一点是,他当局长那阵子每次去阿东的镇检查工作,阿东都会二话不说脱个精光从那座叫马家大桥的大桥上一个猛子扎下河去,下河去了半天不见人影在哪里,一会儿冒出头来了,手里高高举着一条大鱼,笑得跟小孩子似的,就是大冷天阿东也从河里起来后衣服都不会穿先把鱼送到厨房里再说,一会儿,一盘香喷喷的鱼肉就给他端上桌了。晓宇一直就是一个不仅不会像阿明那样,也不会像阿程那样,甚至于不会像阿东这样的人。他和阿东、阿程能够成为了好朋友,几十年风雨不动,很可能就因为他和他们是如此之不同。他和他们如此之不同就是因为他是不关心自己的,活在自己之外的,而他不关心自己、活在自己之外并不是他的冷漠,而是他要猜透自己,猜透人,进而猜透存在本身,他以魔鬼般的热情用上了他的一生做这件事,而他只为这种猜透本身,没有别的目的了。这种猜透本身成了他的人生目的。而现在,他可能得为了这种猜透本身之外的事情,比方说,他的生存问题而好好地面对一下,甚至于利用一下这些人性向他呈现出来的东西了。
但是,他能干什么呢?他还真就是一个什么也不会,什么也干不了。也许,他们那么可怜他,那么认为他们可以那样可怜他,就因为他们也认为他什么也不会,什么也干不了。他都给他这时已不在南方大城市当血汗女工而是在省城一家超市里上班的阿秀和在省城上大学的小雨去了个电话,要她们为他找个事做,她们都说她们能为他找到什么事做呢?他的确是高估她们的能力了。还是要帮他就帮到底的阿明,在报纸上看到一则招聘广告,专门给他打电话,问他要不要去应聘一下,他说可以。这一去才使他有了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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