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第 12 章 ...
-
阿明越来越毫不掩饰对他的鄙夷和不屑一顾,却要对他帮助到底,而且由不得他有半点异议。为此,提着他写的一部书,他们还去了一趟京城。阿明要彻底地帮助他,所以,他享受着和阿明一样的待遇,坐火车坐的是卧铺。不算这次,他平生只坐过两次火车,第一次是去西北边陲之地看望在那儿开办私人煤井的阿明,第二次是去南方大城市看望在那儿当血汗女工的阿秀,也是去接受她的摊牌,两次坐的都是那种绿皮车的硬座,车在路上像蜗牛爬行一样慢,坐几天几夜和两腿都肿了才到目的地。坐卧铺果然不一样,他和阿明竟然除了可以伸长了身子在铺上睡觉外还可以站在窗前自在地欣赏车厢外的风景,而在他的记忆中,坐那种绿皮车的硬座,车厢里挤得要上趟厕所都得从人身上迈过去,谁还有心情欣赏车窗外的风景。站在窗前欣赏着风景,他意识到还真该出来走一走啊,不只是要读万卷书,还要行万里路。窗外是真的不一样的风景。看天边,淡淡如勾勒出来的云彩,一层一层的,层次极为分明。然而,你不要被它骗了,那不是云彩,而是远处的群山,它和天空的云彩连成一遍,分不出真假,但只有天空中的才是云彩,而它不是。早晨起来,看到地平线上一轮大得吓人的太阳,他竟惊呼了起来。小时候,课本上有早晨的太阳有车盖大的说法,老师讲车盖是什么,他想,恐怕老师讲的那种车盖并不能真的为人遮风挡雨,只能起到一个装饰作用,因为一个最大也就脸盆大小的车盖能遮挡什么呢?他见到的最大的太阳只有脸盆大。但是,这一次,在北国的原野上,他还真见到了如果用来做车盖就可以为人遮风挡雨那样大的太阳,这解开了他心中多年的一个谜团。阿明也来欣赏这些奇异景象,也说它们很美,很奇特。他俩谈论着这些景象,阿明说的那些话的意思都好像是这些景象,还有全世界所有优美的风景都是为他这样的有钱人或“成功人士”而存在的,也只是为他这样的有钱人和“成功人士”而存在的,从今往后,他会过上一种去欣赏这些风景的生活,去把所有这些风景都欣赏了,过去这么多年,都一心只在奋斗上,没在意这些事情,现在到了应该在意这些事情的时候了,因为他现在有这个条件了,可以去欣赏这些景象了。听起来倒好像是他不是要去欣赏这些景象而是去占有这些景象。优美的景象哪儿都有,但他知道阿明就是从来也没有欣赏到它们,阿明带着狠意和恨意看一切,包括任何优美的风景,他也是在狠意和恨意的驱使下奋斗,这两年,他眼睛中这种狠意和恨意才少了,因为他已经可算是“成功人士”了,他也正因为是“成功人士”了,才觉得自己可以把优美的风景当成优美的风景而不是纯粹无用的东西和甚或可恨的东西。才觉得自己有这样的权利和资格了。对于阿明来说,就只有是“成功人士”了,才有欣赏优美风景、把优美风景视为优美风景的权利和资格,不这样,那就只不过是穷快活假快活装快活,是在丢人现眼,在他眼里这种人最遭人看不起。穷人的下贱是全方位的,既欣赏不了优美风景,又没有权利和资格欣赏优美风景,优美风景也是为有钱有权人而存在的——这就是阿明潜意识里的东西。看着车窗外这些不出这趟远门就无法欣赏到的奇异景象,他发现自己已经承认,其实阿明是对的,是阿明才真把握到了真实和真理。他在为这些景象而惊呼,但他欣赏到了这些景象吗?没有。看在他和这些景象之间都隔着什么样的东西,隔着多少东西,是整个世界、整个人生,是一切啊。它们不仅挡住了他的视线,还压在他身上。这些东西那么容易去除掉吗?一点也不容易。小时候,他看初升的月亮看到是“初生的宇宙”、“初生的神明”,他能够在屋子里就听到月亮的笑声,看初升的太阳,看到的则是“宇宙女神的晨妆”。他把他看到的这些如实写进了作文里,被老师惊为天人。风景还是一样的风景,但只有他小时候才真正看到了它们,因为他是赤裸裸地站在这些风景面前的。相比小时候,他就是完全没有看到这些风景,他和这些风景之间只有一堵堵挡住了一切的冰冷坚硬不透明的墙。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在他和这些风景之间隔着太多太多的东西,它们全都是纯粹的遮挡视线的东西,而这些东西里面最大的那个很显然就是他的贫穷,他是个穷人,虽然他能够想象,极有可能的是,如果他是富人了,最大的这个东西会依然存在,而它显然就是他的富有,他是个富人。小孩子都不是穷人或富人,他们只是穷人或富人的孩子。但是,回头路是没有的,就像不能返回到母体里去一样,没有谁可能返回童年。所以,阿明是对的。阿明也不是赤裸裸站在这些风景面前的,但是,阿明毕竟是站在高楼大厦的窗前和从车子里面欣赏这些风景,而他呢,没有住在高楼大厦里,也没有车子,他就还没有开戳出一个可以看到外面的景象的口子来,他还只是在黑暗的地下。当今这时代,只有在高楼大厦里、车子里才有一个空间,不在高楼大厦里和车子里你就连一个空间也没有,一切都压在你身上,你还欣赏什么风景呢?这是他最后不得不承认的,更不得不承认,满世界的一切和一切,不断涌现的一切和一切,都在向所有的人和每一个人阐明、表明、证明这个,隔在所有人、每一个人与风景之间的东西都首先是这个:你没在高楼大厦里和车子里,就在黑暗的地下,是什么风景也看不到的,也可以说,风景都只是列车车窗外的风景,你不在卧铺车厢里看车窗外的风景,你就在挤得像沙丁鱼罐头坐几天几夜连上趟厕所也不可能根本就看不到车窗在哪里的硬座车厢里看车窗外的风景。也许这一切不过是因为世界本来就只可能是这样的,这就是发展到今天唯一可能的世界、最好的世界。现在这世界已经就是这样一个世界了,它也没有回头路,你只有接受它和适应它,童年时代能赤裸裸地置身在风景之中,那只是一个短暂的幻觉或错觉,不能证明什么。阿明就是在这些从理论上说唯有它们才不分人的穷富的风景面前,也毫不掩饰自己的优越感和把晓宇看得低人一等,就是因为这个。阿明相信,是他阿明这样的人才是当今这个世界的主宰,而你首先要是主宰,然后才谈得上其他的,所谓存在决定意识,物质决定精神,经济决定上层建筑,落实到现实中就是权力和金钱决定决定一切,那是一点也不虚的。
在京城,他也毫无收获。到处都不是冰冷的墙、拒人千里之外的面孔,就是陷阱,这些陷阱只感兴趣一个东西,就是你的钱,而那样大的一笔钱还不是阿明和他的朋友们愿意给他出的,至于他写的那东西本身,没有人有兴趣,就像他哥哥阿明,还有他的朋友们,真心在帮助他,想要他的书出版,让他名利双收,但对他的书本身毫无兴趣一样。这并没有出乎他的意外。他不过是被阿明和他的朋友们牵着鼻子走。其实这只不过是他不得不接受他们的帮助和也接受了他们的帮助而必须付出的代价。在京城,他们住在阿程家里。阿程出身贫寒,也没有考上大学,出生社会后经过了十多年的拼搏也没有取得多大的成就,对同学们都躲得远远的,只和晓宇关系密切,没做出大成就还突然遭受了大灾,那段日子只比晓宇现在的景况还糟糕。阿程到京城来闯荡才改变了自己的命运。在京城来他做一种叫做医药生意的生意,和大医院的医生联起手来,把假药当成真药卖给病人,把只有一成药效的药以有十成药效的药价卖给病人,把平常药以特效药的价格卖给病人,才两三年就发了,在京城这样的房价比天高、所谓“蚁居”者数以百万计的地方就买了两套房,价值数百万,老婆也换成了比他年龄小二十多岁的漂亮女郎,被张晓宇戏称为“小老婆”。阿程请他们逛那个闻名于世的广场,逛故宫。阿程给他拍照,对这个他不怎么感兴趣,但也不好推脱。给他拍照阿程发现了他的裤子很难看。这是晓宇最好的一条裤子了,它哪儿不好看他也没有看出来。当然他也的确不是十分的在意他的裤子是否难看这个事情。阿程一再说他的裤子怎么就这么难看,一再说他应该改改了,应该学会穿着,不要什么都不在意,买裤子最好买名牌的,在专卖店买,不要买小地摊上那种便宜货,不要吝啬那几个钱,人靠衣装,马靠鞍装,穿着这个东西毕竟是很重要的,他就是一向都比较注重穿着的。阿程是实实在在地为他的裤子而脸红。想当初,阿程也是像他这样只有买地摊上便宜货穿,并不觉得难看,也没有说过穿衣服非得是专卖店的名牌时装。晓宇和阿程算得上是生死之交了,他们的关系建立于他们的中学时代,当年,阿程救过他的命,而在家庭破裂、事业遭灾连吃饭钱也没有的那段阿程最落魄的日子,是晓宇从他微薄的收入中挤出钱来资助阿程,还不惜拖上一屁股债去借钱来想要阿程东山再起,更一有时间就陪在阿程身边,在精神上给了阿程极大的鼓励,使阿程度过了他人生这段黑暗的时光。没有想到,这才发达了没几天,阿程就这样子。然而,晓宇又能理解阿程,想不出、看不到阿程这样子有什么不自然之处,想不出、看不到他该对阿程这样子有微词。换了十年前,他都不会这样,他完全可能就不怕阿程脸红地给阿程指出来了,把阿程的假面具给戳破了,但现在他不会这样了。就像你在城市里生活得久了,有些于当初是个乡下人的你那么自然、正常、想都不会想就会做的事情,你现在只会觉得它们是多么不自然、不正常,你无论如何也不会做它们了,那一切都已经是不可能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