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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 1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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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女儿没花一分钱就得到了像他这样的普遍老百姓就是卖血卖肾卖生命卖一切也得不到的东西,难道他可以活得那样不“懂事”,连登门道谢一声也不会做吗?像这样活人,连阿东、阿程他们也都会抛弃他了。不,连他自己都会看不起自己了。而他可以空着手登门道谢吗?但是,依他一个民办教师,他买得起那种登门道谢的礼物吗?仅从这方面说,小雨的事情,也得成为他人生的一个分水岭。小雨大学快毕业开始找工作的时候就是他“下海”的时候,这不是一个巧合。在外这几年,每年回老家过春节,他都会提着厚礼去拜访副县长夫人,他对人家说的是:“大恩不言谢!”他这句话是发自肺腑的。副县长夫人不在乎他提着什么礼来,至少口头上反复说的是这样,但是,想必她也过得寂寞,非常喜欢拉家常,没完没了,而他即使如受苦刑,也要陪着笑脸听她拉到底。这就是自然、正常、顺利的人生的代价。自然、顺利的人生不会是没有代价的。不会有免费的午餐。对于他几位一生的挚友来说,对于认识他的所有人来说,都是小雨这个事情,是他走出他那个狭小、封闭,说到底不过是个囚牢和空中楼阁的混合体的世界,接触大社会、大集体、大世界,融入大社会、大集体、大世界的开始。
小雨大学毕业参加工作还是后来的事情,在让小雨上了大学后,他这几个一生的挚友,还有他哥哥阿明,还要为他做件事。看来,他们是真的要一不做二不休。为了这件事情,他拿着他的一部手稿和阿明一起去了省城最大的也是最有名的文艺出版社。他们找到了文艺部的一位负责人,是位中年女性,一看就是一位典型的商场或官场里圆滑世故、八面玲珑的大姐而不是一个有担当有个性的“编辑”,她对他们没有居高临下的样子,她也是那么个一接触就会让你把她看成只不过是生意上的谈判对象的人,谈话间你就是对她偶尔语气随便轻佻一点、开点无伤大雅的玩笑也无妨,但她对他的稿子看也不看,不无揶揄地说像他这么长一部书,仅审稿费他就得出十万元,又听他说的稿子涉及的是哲学、宗教甚至于可归结为神学方面的主题,她则如实相告,仅凭他的作品涉及的是这样的内容和主题,他们也不可能给他出版,有某某部的通知,还说到全国哪家出版社去,仅因为他的书是这样的,也没人会给他出版,某某部的通知对全国哪家出版社都是一样的。在她这间办公室里,还有几个大学生模样的年轻女性在电脑上阅读稿子,看得出来几个年轻女大学生都是她的手下,她是“大编辑”,她们是“小编辑”。他瞟了一下离他最近的一位女孩子阅读的稿子,看到的题目叫做《丽丽的二奶生涯》,他没有看内容,只看到全是对话。他知道写小说对话越多,普通读者就越爱看。他已多年不看这家出版社出版的书了,而当年他却买了不少这家出版社出版的书,对这家出版社有那么个好印象在那里,不然,这次不会找到这里来。想不到现如今这家出版社不看他写的那样的东西,却这么费心尽力地看《丽丽的二奶生涯》这样的东西。不过,他十分淡然,他完全能够理解和想象这样的事情。临别时,他还真对“大编辑”开了句无伤大雅的玩笑,“大编辑”也没咋的,只是一笑。这家出版社在一幢很大的楼里,楼里还有好几家出版社。其中有一家出版社出版的一套学术译著丛书他十分喜爱,一直在忠心地购买和阅读,对这一套学术丛书主编的名字也烂熟于心,也曾想过能够见到这位主编可算是一件幸事。他也提着他这部书找到了这位主编。主编是位在省内外享有盛誉的专家,还享受政府特殊津贴。老主编的年龄比他大许多,一副典型的学者模样,委婉地拒绝了帮助他,却和他谈了几分钟。他专门提到那套丛书中的一本书对他产生了深刻的影响,老主编听了有明显的激动反应,而对那套丛书中他只不过是出于礼貌而提到的另两部书却反应冷淡,这让他感觉到一个老主编对自己编的书也像一个作家对自己写的书一样,是有偏爱的,并且人的心灵是相通的,老主编为那部书而激动,把它看成自己的骄傲,而那部书则是晓宇放在床头会随时拿过来翻翻、仅翻翻就能感觉到某种慰藉的少有的几本书之一。他提到他的作品中涉及到的一些特殊内容,说它们全都依据于他实实在在的个人经验,老主编竟然用那样羡慕的眼神看着他。老主编把他这方面的经验称之为“超个体合一”,他当然知道老主编这个说法要说的是什么,老主编主编的那套丛书的一大内容就是谈论这种东西的,那本老主编为之激动的书主要谈论的也是这方面的,很显然,这也是老主编主要研究的和有深入兴趣的课题。这让他认识到一个学者,也像一个作家一样,对他主要兴趣所在的课题或主题,是那么地投入自己,完全可能“走火入魔”。但是,老主编并没有失去理智,不但委婉地拒绝了帮助他,还委婉而又坦诚地告诉他,他的作品就因为内容是那样的,就很难出版,他们的出版是受不是由他们制定的规定约束的,没有哪家出版社会违反那些规定,他也做不到,这和他主编的书是宗教类和神学类的图书、好像和他的书的主题和内容相类似并不矛盾。晓宇也不想问得太清楚了,因为他完全能够理解和想象这样的事情。在这幢出版大楼里游了一圈,他看到了这楼里面有那样多隐藏于幽暗处的东西,这些东西不会被揭示,不会被任何人大声说出来,在那自称是最勇敢和真诚的声音中也不见得会被说出来,但它监视和约束着这楼里的每一个人,包括像这位老主编一样的人,没有人能够挑战它们。他还是个中学生时就发表作品,但他却从在地方刊物上发表了几篇作品后就远离了,离发表、出版、出版社越来越远,从不去想发表、出版这样的事情,就因为他凭直觉知道在诸如出版社这样的地方,一定有这样的东西的存在,你要出版,要发表,必须让你和你的作品适合这些东西,而你适合了这些东西,你就不是你了,你的作品也不是你的作品了。他提着他的作品走出这幢出版大楼时,他肯定了当年这个决定是对的。然而,到了大街上,他就只不过是一个穷人了,手里提的那包流血流汗创造出来的东西在所有人眼中都是一堆一文不值的废纸。就是在那幢出版大楼里,他也只不过是一个穷人,他那包东西对别人也没有意义。穷人就是穷人,只要你是穷人,你就仅仅是个穷人而已,你除了穷外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是,你只有富了你才可以改变你的一切,你只要富了你就已经改变了你的一切,富本身就是改变了一切和一切,就是一切和一切了。在这高楼林立、人流如潮、车流如海的大街上和大城市里,这是在任何地方、任何时候都让你闻着、看着、触着的东西,它空气般地包围着你,也铁桶般地紧箍着你。即使不在这大街上和大城市里,就是在这世界上的任何地方,这也是空气般包围着你和铁桶般紧箍着你的东西。他哥哥阿明对这一点是最清醒的,阿明就是因为生活在这种清醒中才有今天,他在任何时候和任何地方都不会放弃他这种清醒,不会看“错”了这种清醒所呈现给他的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所以,即使在那幢大楼里,晓宇和一个大学者探讨着那些人类最有智慧的大脑才能思考的问题,阿明就在旁边听着,对晓宇也是完全鄙夷的和不屑一顾的,对晓宇他们探讨的那些东西连一丁点儿可以想象的好奇心也没有,只有不屑一顾。就是对那位的确是有学识和个人见解的大学者阿明也是不屑一顾的,而且也把这种不屑一顾为表现而表现出来,虽然只是以姿体语言在表现,但也是毫不掩饰的,挑战性的和张狂的,生怕在场有谁没有感觉到意识到。晓宇和老主编在谈着那样的问题,阿明当然是插不上话的,但是,他却在以整个的肢体语言特别是一脸露骨的、挑战性的和不无张狂的鄙夷不屑的神情在“发言”,在“抢白”,要在场的所有人都听他说,只有他说的才是真理,尔等谈论的都是狗屁。他就是在以此宣告他的在场和存在,让在场的人意识到注意到要他才是“老子天下第一”,才是“真理”,在哪里也是“老子天下第一”和“真理”,因为他是个有钱人。阿明对此是不可能脸红的,也绝对不仅仅是他个人的愚蠢、狭隘和庸俗,他遵循的是通行于世界的“规则”和“真假标准”,他的存在感和价值感就来自于根据这些“规则”和“标准”他可以也应该有责任有义务对什么人什么东西表现出不屑一顾,粗鄙的不屑一顾,他那个圈子里的“成功人士”莫不如此,这类“成功人士”也满世界、满大街都是。阿明帮助他,但对他同时就是只有鄙夷和不屑一顾。他不得不承认,阿明对他一直以来就是鄙夷和不屑一顾,但是,阿明也一直压抑着,现在,他不得不接受阿明的物质上的帮助,他也接受了阿明物质上的帮助,这让阿明找到了由头,要把对他的鄙夷和不屑一顾全部暴发出来了。从出版社大楼出来,阿明甚至突然对晓宇大光其火,把晓宇当成不争气不懂事的小孩子一样地训诫,这就是在发泄似的表现他的鄙夷和不屑一顾了,在大楼里一直就在忍着,现在爆发出来了,也必须爆发出来,这让晓宇很恼火,但他已经依靠过阿明了,他还得靠阿明,他只有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