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剪》青天收雨

57、八.故人归

　　六
　　白二小姐遇绑匪归来，除去手腕刀疤一条，算是有惊无险。白远道当时正在南京的谈判桌上做生意，听到这个消息，一开始是不信的，毕竟自家千金别的不行，专门擅长偷溜出去，与一帮什么野草诗社的狐朋狗友瞎混。直到白珠裹着一件军大衣，被冷面保镖护送着，脚步发飘地踏进家门，白远道才觉不妙。遂十分生气，打电话训斥一番。
　　白公馆二楼阁楼的卧室里，白二小姐正在吃禁闭，抱着枕头坐在窗边，读书写字。

　　“二小姐，茶。”季深提着茶壶，敲门走进，气势冰冷，一瞬间白珠还以为他提着一把枪。
　　“谢谢。”白珠抬头看他，随即招了招手，“季深，过来。”
　　军装青年走近，见她坐在窗前，桌子上堆放数张皱皱巴巴的废纸。她皱眉叹气“季深。游云诗社的社长赵立同学命我对诗一句。上句是，一寸山河一寸血。然而我想不出来。”

　　“季深不懂这些，二小姐。我不识几个字的。”他低头看向她手里的信纸，冷淡摇头。刚想离开，转眼间瞥到一张照片。
　　照片躺在书桌上，裁剪整齐，在阳光下反射柔和光泽。季深低头指向照片，面无表情问道，“二小姐，他是谁？”
　　照片上是一小片被柳树环绕的湖畔，一颗歪脖子松上歪歪扭扭拉着“游云诗社”的横幅，一众青年学生，捧书交谈，气宇轩昂。除了一个人。那人身穿一件白色衬衫，外披深蓝中山装，坐在柳树下，眯眼晒太阳，其懒洋洋的神态在一众热血书生中，实属一股清流。
　　季深眯眼端详，语气寒冷，“二小姐，他是谁？”
　　“前天救我的人。大前天骗走我半袋绿豆糕的人。祁叶青。”白珠点头，“我想起来了。季深，我确实见过他的。游云诗社社长赵立的好友，诗社成立庆祝会那天他也在的。”

　　白珠抬手，接过自家保镖端来的一杯茶水，低头一喝，即刻悉数喷了出来。
　　“怎么是冷水？！”
　　“不好意思。”季深面无表情转身，声音毫无抱歉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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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远道与第二天到家，白珠蹲在卧房瑟瑟发抖，时刻回想母亲的谆谆教诲。
　　“妈。我害怕。爹会打我的。”白珠一把鼻涕一把泪。
　　“你服个软就行了。别顶嘴。”白母正在绣花，一双三寸金莲十分温婉，“你爹不会打你的。明天你还要去见杜公子呢。”
　　“谁？”
　　“杜司令的大公子，一表人才。”

　　白珠洗了把脸，鼓起勇气走进客厅。白远道已经阴沉着脸坐在了沙发上。白珠毕恭毕敬地给他倒了杯茶，竖耳聆听责备。
　　“爹，喝茶。”
　　“我让你别乱跑。你怎么还是要跑出去？”白老板气不打一出来，“还被四宝会的一伙地痞给抓住了。真是丢尽了我白家的脸。”
　　“不是偷溜出去的。那天我去找大伯了。大伯约我到芙蓉巷李家班看戏。”
　　白老板瞬时语塞，额头青筋直跳，没再说话。
　　“季深呢？”
　　“季深去找您了。您不是说想要见他吗？我们俩都不知道您去了南京。”
　　白远道脸色奇差无比。抬手挥了挥，白珠明白，这是让自己滚的意思。恭敬不如从命，白二小姐松了一口气。
　　临走时，她想了又想，还是抬头问道，“爹，什么是汉鎏金铜炉？”
　　白远道正在喝茶，瞬间呛了一口，“你在说什么？”
　　“鎏金铜炉。四宝会的打手说您手里有这个古董。”白珠皱眉。
　　“你听错了。没有什么铜炉。”白远道冷冷说道，“你太不听话了。明天晚宴见完杜公子后，关七天禁闭。”
　　“我不会去见杜公子的。”
　　“你说什么？”白远道脸色冷若冰霜。
　　“我说我不会去见他的。爹。”白珠摇头转身，“这次女儿要让您失望了，您不能再一次把我卖个好价钱了。”
　　白珠离开客厅，听见身后寂静片刻，啪的一声，茶杯被狠狠摔碎在地上。
　　“滚！季深，对二小姐严家看守，不允许迈出阁楼一步！”
　　“好的。白先生。”

　　之后白珠果然没能离开家门一步。满足口舌之快，行动上总要付出点代价的。白珠心安理足。她并不后悔与父亲发生过的那一场争吵。因为他确实从来没太在意过她的死活。如果有一天某人想要高价买走白家二小姐，白老板有可能眉头一皱不皱，点头成交。他最遗憾的，就是自家千金不肯老实听任摆布。
　　为什么不能向她那大家闺秀般的母亲一样呢？年老珠黄之后，对自家丈夫整日留恋家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十分让人省心。
　　白珠待在阁楼的卧室里，看向窗外绿雾浮动的橡树，郁郁葱葱。
　　“季深，放我出去吧。”
　　“不行。”
　　“你放我走。我答应你，再也不让你帮我买绿豆糕了。”白珠对着卧室门外，低三下四地苦苦哀求。
　　那边沉默片刻，似乎经过认真考虑。“不行。”
　　“不好意思，我忘了。我不该求你的。”白珠叹气，“你一向多么听我爹的话啊。”
　　“那是自然。白老板救我一命，恩重如山。”门外青年冷静回答。
　　白二小姐失去希望，坐在地板上，背靠着门叹了口气。
　　“季深。还记得你刚来白家的时候吗？”
　　“记得。”

　　季深。作为白家二小姐的贴身保镖，兼白老板的得力手下，若干年前是上海三民区中一名极其普通的流氓混混，偷鸡摸狗，入帮打架，少年被白老板一身是血地从街上捡了回来，看仪表堂堂，遂扔给自家千金做保镖。那年白珠十一岁，正坐在阁楼，抱着一袋绿豆糕认真地吃，被父亲叫下楼来。走下褐木旋转楼梯，她一眼就看见了，一名站在父亲身后，神色冷漠的少年。
　　少年有一张轮廓锋利分明的脸，沉默寡言，她走到哪，他就跟到哪。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经过白珠的仔细观察，发现他最喜欢做的事，似乎就是略带鄙夷地看她吃绿豆糕。于是白珠抬起头来，伸手问他，“你吃不吃？”
　　白二小姐猛然停下，少年猝不及防，几乎一头撞上她的肩膀。随即他抬头，深黑色的眼珠看向她，抿了抿唇，缓慢点头，“吃。”

　　旷日持久的禁闭终于结束。第八天的清早，白珠躺在卧室床上，昏昏沉沉。翻了一下日记，发现七天已经过去，遂慢吞吞起床，梳洗穿衣，下楼吃饭。
　　赶在自家保镖到来之前，火速穿鞋出门。
　　恰逢游云诗社成立一个月纪念日，社长赵立慷慨激昂，故特意组织社员于新民公园中央草坪野餐郊游。
　　“好久不见，白小姐。”中山装青年挥手示意，语气愉悦。
　　“祁先生。幸会。”白珠点头。
　　即使在一众衣着一样的青年学生之前，白珠也始终觉得，祁叶青身上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他总是在衬衫外松松披着外套，无论如何也不肯把扣子仔细扣好。白珠猜测，他对西方哲学很感兴趣，并且是赵立的好友，加入游云诗社，大概是深受赵立这名忧国忧民，思想激进的进步好友的感召。毕竟他总是在大家热血朗诵时，挑一个最暖洋洋的地方，满脸笑容地晒太阳。
　　白珠刚要从手袋里拿出自己精心制作的松子饼，忽然手腕被轻轻握住了。
　　“白小姐的伤怎么样？”白珠抬头，看到祁叶青凑过来，皱眉低声询问。
　　“恢复良好。我猜都不会留疤。”
　　“那就好。”祁叶青如释重负。

　　大家纷纷交换食物，愉快聊天。白二小姐的松子饼广受好评。
　　“我娘从小就教我做饭的。”白珠叹气，“其实我三姨烹饪技术最为高超。在我五岁时，她就对我谆谆教诲，白家的女人，一定要会用一手好刀。”
　　赵社长表情严肃，品尝完一众甜点，严格点评。刚评完一圈，忽然觉得自己忘了什么。
　　“祁同学，你的呢？”
　　“我？”青年正在专心致志吃着，被点到名，吓了一跳。连连摆手，“我做饭一向很难吃的。”
　　“没关系。大家都是同学，不会嫌弃你的。”赵社长真诚鼓励。
　　“那好吧。”祁叶青顿了一会，从挎包拿出一个食盒。双手揭开，一股奇异的味道浅浅流出。
　　相当奇异了。仿佛腌咸的苹果，甜腻的苦瓜。
　　众人面面相觑，赵社长也陷入沉默。白珠想了又想，拿起筷子，在一片寂静中，夹起一块焦黑巧克力色糕点。
　　“挺好吃的。”白二小姐细嚼慢咽，惜字如金。

　　“大家怎么不吃。真的挺好吃的。”众人沉默，白珠被目光包围，顿了又顿，又拿起一块来。

　　“真的吗？”饱受厨艺质疑的青年面露喜色，白二小姐又夹起一块，边吃点头。

　　说谎遭雷劈。三块糕点口感剑走偏锋，白二小姐亲自品尝，隔天腹痛不止，悔不当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