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剪》青天收雨

56、八.故人归

　　四

　　1934年上海，黄浦江边发生一起枪击案。据目击者称，死者当时正与恋人漫步江边。一声枪响后，和他却鼓吹的民主自由一起，他仰面跌入江水中。同行的女子惊声尖叫，很快下起瓢泼大雨。经调查，此人名宋晓，疑似公开的革命党人身份，隶属同民会。三日前，曾参与上海反政府学生运动，并组织过革命党部分募捐活动。十分地巧合，那场大雨几乎冲走了所有案发痕迹，开枪者似乎融入夜雨中，无从寻觅。遂成为无头疑案。
　　“先生的交易已经完成。”次日傍晚，某宾馆内，青年披一件深蓝色中山装，内穿一件白色衬衫，微笑鞠躬，“望早日支付酬金。”
　　“祁先生手腕了得，我们自然不会亏待。”老者满意点头，身穿黑色长袍马褂，吞云吐雾。
　　随即他招招手，立刻有一名旗袍女子走上前来，递来皮箱，身姿婀娜。
　　“合作愉快。”青年仔细清点金条，语气愉快，“刺杀交易的后续我们也会为您半妥的。多半会嫁祸给北方宗社党。或者寻常江湖会党的□□暗杀。”
　　他微笑，“不会与北洋的外政部长扯上任何联系。”

　　老者点头，面露赞许，“祁先生心狠手辣，有什么事是你不能做的吗？”
　　窗外大雨瓢泼，偶夹雷声，漆黑夜雨中滑下青色闪电。
　　清点完毕，青年啪地一下合上皮箱。“我曾经失手过一次。”他摆摆手，十分谦虚，叹气道，“那时刚刚加入交易司，执行的第三次任务。一时大意，被一位美丽的小姐给骗了。”

　　“哦，祁先生也失过手吗？”
　　“鄙人隶属交易司。宗旨为世间万事万物皆可交易。”青年平静起身，弯腰彬彬有礼地递上一张名片，卡片上有淡淡的雪竹香。随即转身离开，“合作愉快。”
　　身姿婀娜的交际花低头捧来一杯西湖龙井。老者眯起眼睛，惬意靠在椅背。世事无奇不有，交易司，只要付钱，就能助人实现欲望，实在美妙。喝了一口茶，老者忽然顿了顿，原因无他，交易司这三个字，听起来似曾相识。然而他很肯定，直到三日前这名叫祁宁的青年与某个黄昏找上门来，他从未接触过这个神秘组织。
　　哦，想起来了。上海滩十几年前，约摸在哪里听到过。势力极大，红极一时的古董商会四宝会。旗袍女子的手腕纤细光滑，如同一段断裂的白帛，谦卑弯腰，他能看到领口上一寸安静雪白的脖颈。
　　遂派人秘密打听。
　　七年前的四宝会不幸卷入一场江湖纷争，据说商会里某个不要命的盗墓贼挖出一尊价值连城的黑陶瓷瓶，引四方纷纷侧目，瓷瓶最终在某个雨夜忽然销声匿迹。连同曾经白道通吃，黑市横行的四宝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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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不要命了？”中山装青年走在深夜的偏僻街道，忽然从巷角建筑物的阴暗角落传来声音。
　　那人声音懒洋洋，特有的腔调如同在蜂蜜里滚了一圈的匕首，“你不要命了，竹叶青？”
　　“我要是你，姜行。我不会选择坐在墙上。”祁宁抬头，“这样不好。很容易被人盯上。而你的枪法又不甚熟练。”
　　姜行成功被激怒，气势汹汹地从围墙上一跃而下，“你还好意思说我？”
　　“我看到了。”一个轻飘飘的声音从墙上飘下，柔柔软软的女孩声。云层移开，月光照亮了先前隐藏在姜行后面的一个小小身影。看起来至多六七岁的小姑娘，垂着脚乖乖坐在墙上，一身白色蕾丝精致洋装，一双圆头红色漆皮鞋来回摇摆，如同漂亮的洋娃娃。洋娃娃垂眼，居高临下地看向巷子里站着的二人，她的眼珠如同淡色的琥珀。
　　“你看到什么了？”姜行愣了一下，“大小姐？”
　　洋娃娃叼着一根棒棒糖，毫不留情地拆穿：“我看到了，竹叶青哥哥昨天晚上在黄浦江边执行刺杀任务，花了三枪才打中。”
　　“……我也不想的。”祁宁叹气，“可能我太久没杀过人了。”随即认真回忆道，“的确很久了。”
　　“而且我本来就是本家的调香师嘛。”祁宁叹气，耸了耸肩，“枪法不好，也可以谅解。”
　　“竹叶青哥哥，你什么时候回来？”洋娃娃以一个十分危险的姿势径直站起来，伸手道，“抱我下来。”
　　于是中山装青年掐掉烟，走上前去，毕恭毕敬地把萝莉抱下来，皱眉道，“沉云，你怎么又胖了。”
　　然后他光荣得到了一枚轻飘飘的巴掌。

　　转而看向姜行，“她在哪？”

　　“我知道，可我不能告诉你，”姜行耸肩，“半面李资历比我高，有命令我的权利。你知道的，凭借他至高无上的辈分，几乎可以在交易司里为所欲为。”
　　“况且，你找她干吗？半面李认为你执行任务时间过长，有资格判定为失败，他决定帮你接手，”姜行似笑非笑。“竹叶青，你是不是卧底卧傻了。你不记得她有多恨你吗？”

　　“记得啊。可她不记得了。”祁宁笑意灿烂，从掏出口袋里一颗珍珠，南洋珠在月光下光泽迷人。他眯了眯眼，仿佛与他脸上的微笑完全剥离，他的声音平静如斯，“白小姐应该和我站在一起的。她会加入归零社，只是一个愚蠢的失误。”
　　名叫沉云的洋装萝莉吃着棒棒糖，拉着姜行的手，抬头看他，眼睛一眨不眨。似乎在发呆，又似乎在一本正经地听，不管听不听得懂。

　　“她犯了一个错误。姜行。”中山装青年摸了摸袖扣，优雅地叹了口气，“但我决定原谅她。”

　　五

　　白宜是被一双戴有黑色鹿皮手套的手推醒的。

　　“我睡着了？”
　　“不多，一个小时零二十分钟。”半面李掏出怀表，微笑回答。
　　梧桐花巷的旅馆二楼，面具男子坐在桌前，正在惬意读一本书。桌上放着盛有两片面包的银制餐盘与餐刀，铜色喇叭留声机播放歌曲。
　　“为什么叫醒我？”
　　“白小姐，以防你饿死渴死。”半面李递来一杯水。
　　“才一个小时而已。”白宜摇头，“而且，你不是希望我死吗？”

　　“白小姐怎么能这么说呢？”半面李摇头，隐有悲色，“我一直希望你能加入我们的。”
　　“深度催眠是很危险的。白小姐。而且，让自己的任务目标在半途中意外身亡是最不体面的死法。仅次于被偷袭后光荣牺牲的一大耻辱。”半面李用戴有黑手套的手推动餐刀切面包，阳光在冰冷银刀上闪烁，桌子上还有一小杯盛有红酒的高脚杯。他愉悦地哼着歌，如同杀人犯与医生的某种结合体。

　　“我说过，我是很讲信用的。”半面李皱眉擦手，“白小姐梦见什么了？”
　　“我梦见了你的另一半张脸。”白宜看他，“一个问题，半面李。你面具下另半张脸，究竟张什么样。”
　　“跟露出来的这半张脸一样咯。”面具男子十分厚颜无耻，“白小姐，你觉得这半脸怎么样？”
　　“帅。”白宜想了想。
　　他摸了摸面具，神秘微笑，“另半张更帅。”

　　其实白宜说谎了。
　　她当然没有梦见半面李。
　　她做了一个十分奇怪的梦。一场狂风暴雨后，城市被洪水淹没。街道上都被淹了。到处都是足有一人高的水，树木的断根残枝漂浮水面，金鱼懒洋洋的游。她漂浮在水面，空空荡荡的世界，仿佛那场暴雨带走了其他所有人。
　　阳光温暖澄澈。

　　“这一切都是因为你。白小姐，灭世的洪水降临，因为你犯了什么错。”昏昏欲睡中催眠师的声音愉悦响起。

　　“胡说。”

　　然后他的声音忽然靠近，略有疑惑。“咦？白小姐，你的耳环呢？”
　　“太穷，前天卖给当铺了。”
　　“哦，”声音重新飘远。餐盘与餐刀间清脆碰撞。

　　就那样漂在水里，仿佛四肢灌满了铅，缓慢沉了下去。白宜第一次觉得自己可能真的要死了。
　　果然还是不该信了裴聿观的鬼话。归零社的奖金根本不存在的，还有能够按时发放的工资。她不该来这里的。半面李就是个变态。
　　一切渐渐寒冷起来。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沉向水底，阳光温暖，水里冰冷，像盛夏里一碗冰糖梅子汤。梧桐花泡在水里，有一种腐烂的甜蜜。然后她看到一个模糊笔直的倒影，那人站在水上，静止无声地站着。

　　看着正在沉入水底的她。
　　没有离开，也没有走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