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剪》青天收雨

51、七.苦艾草

　　八

　　在韩继秋的帮助下，沈微觉得自己的写作有了起色，并在一系列惨无人道的文字训练后，终于写出一部完整小说，获得发表机会。

　　抱着自己的第一页被印刷出版的文章，沈微以为自己会有疯狂的喜悦，然而她却很平静。午后的阳光中，她泡了一壶茶，坐在桌前一页页翻看。读着读着就累了，她就趴在书上睡着了。

　　“当然那是最初时。”沈微叹气，“后来我才感到阵阵喜悦，并且持续数十日精神亢奋。用段安的话来说，我走路都带着极傻的微笑。”

　　“医生，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心理医生闻言抬头，露出一张昏昏欲睡且黑眼圈浓重的脸。
　　“我在听。”他眯了眯眼。

　　“裴医生是吗？”沈微记得他姓裴名聿观。遂小心翼翼地开口，“裴医生的精神似乎最近不太好？”

　　裴聿观点头，淡定回答，“没事。”但不知是不是错觉，沈微分明看到他的脸黑了一瞬间。
　　然后沈微忽然听见房门被敲响了。
　　沈微的第一反应就是，段安又来了。叹了口气，刚想去开门，却发现裴聿观竟抢先一步站起，黑着一张脸拉开了门。
　　于是沈微看见了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年轻人穿着一身黑色风衣，头戴黑色鸭舌帽，帽檐下伸出淡金色的发梢。那人抬起脸来，相当俊郎的西方面孔。
　　看到沈微呆滞的脸，那人快步上前，鞠躬行礼，相当热情地介绍自己。
　　“维克托·莱特。”他笑得很开心，“沈小姐果然美丽动人。”
　　然后他原地转了个身，终于找到此时已经浑身散发出冰冷气息的裴聿观，“啊，我终于找到你了。”
　　“我钱包丢了。”莱特补充，可怜兮兮地补充，“裴，你要对我进行支援。”

　　在沈微的注视下，裴聿观果断摇头。
　　并将后者赶了出去。

　　“我在街角的咖啡店等你！”金发青年大喊，法兰西殷勤女士的传统在他身上体现无疑。走之前他还挥了挥帽子，在门缝里挤出一句，“很高兴认识你！沈小姐！”

　　门框得被关上。沈微久久不能回神。
　　“……他是谁？”

　　“维克托·莱特。我的一位同事。我替他道歉，打扰了。”裴聿观面无表情。

　　“同事？”沈微思考片刻，“他也是心理医生？”

　　裴聿观却摇头，并不再回答。

　　老实说，沈微有点好奇。想来金发青年如此明目张胆的混吃混喝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一瞬间沈微觉得裴聿观要怒了。然而他依然面无表情。
　　沈微忽然十分想知道，究竟什么才能让这个家伙露出一些不太寻常的表情。毕竟裴聿观看起来冷淡非常。
　　比段安还冷淡。

　　后者至多只是经常性地给正在兴头上的沈微泼冷水，偶尔提一些类似于“购买城西第十五条小巷子里货架上从前往后数第七包的咖啡豆。”之类的变态要求。

　　“咳。”段安清了清嗓子，重新坐了下来，“说到哪了？”

　　“后来陆续发表了几篇小说。甚至收到几封读者来信。”沈微叹气，“虽然也大多是些没营养的内容以及对于烂尾的投诉。但还是有几个读者对我表示赞赏及狐鼓励的。尤其是其中一封信。写信人用词严谨，行文正经，在信里把我夸的天花乱坠。我都怀疑他是不是一本正经来搞笑的。”

　　但沈微还是抱着它们，数来数去，每天拿出来看一看。
　　顿时觉得自己还能活过一个又一个冬天。

　　还没等沈微反应过来，她已经沦为一只催稿狗。
　　虽然算是朋友关系，韩继秋对她依然要求严苛。布置任务重如泰山，批评毫不留情，折磨得沈微死去活来。

　　“他又痛批了我一顿。”沈微眼泪汪汪。意料之内地看到段安在一旁拍手叫好。
　　“我就是要找个能骂的来教你。”段安拍手道，“这样对你好。”
　　沈微挑眉看他。二人寂静对视片刻。
　　“沈小姐生气了？”段安叹气，接过那篇文章翻看一遍，贴心给她端来一盘新鲜的奶油泡芙。“其实我觉得还好。”

　　“对了。段先生到底认不认识韩继秋？”沈微抬头，“他怎么老是骂你？”

　　段安瞥她一眼，不答。

　　“比黄小姐写得好多了。”段安补充，“毕竟沈小姐读的书也比她多的多。”
　　“黄小姐是谁？”
　　“在下的前妻。”

　　“你结过婚？”
　　沈微噎了一下，奶油泡芙登时滚到地上。
　　“嗯。”段安点头，颇为随意地点点头，“两年之前离婚。”
　　“为什么离？”
　　“沈小姐不如问问为什么结婚。”段安点头淡淡道，“这场婚姻是我不能决定的。”

　　“你也被人逼过婚？”沈微无比同情。

　　段安露出一个冷淡的微笑，指了指她嘴角粘上的一点奶油，“也不完全是。毕竟黄小姐大家闺秀，温婉动人，在下也没有什么拒绝的理由。”

　　一场没有理由的婚姻。
　　沈微总结道。

　　于是她就开口了，“我喜欢你。段安。”

　　表白来得太突然，段安整个人顿了一下，似乎怀疑沈微是否真的吃错了什么药。

　　“为什么？”他抬头看她。

　　“和你一样。没有理由。”沈微耸肩。片刻的安静后，她的脸便贴上了他隔着一层冰凉白衬衣的胸膛。
　　而拥抱着她的人，此刻依旧平静，把下巴枕在她柔软的乌黑发顶，话语带着微凉的笑意。
　　“真巧，我也是。”

　　没有理由的。
　　没有理由的罢。

　　怎么可能没有理由呢？

　　他给了她这么多。伸手把那个满身泥泞狼狈不堪的人，从黑暗里缓缓拉出来。然而她踏上干净温暖的土地，向着太阳走去，在走过的足迹上留下一朵朵泥泞的花。

　　直到鞋底的泥消失。

　　那些脚印里的泥土也干涸了。那些带着绝望气息的泥土，一场大雨过后，再无从寻觅。

　　九
　　后来段先生许诺要给沈微一所崭新僻静小洋楼一座，沈微不要。
　　段先生特聘佣人，用以照顾沈微日常起居，沈微拒绝。

　　“我只要和你在一起就好了。”沈微想了想，“别的我不在乎。”

　　“万一有一天我要走了呢？”段安笑了笑，摇头，“沈小姐多有些钱，总不是坏处。”

　　“你走到哪，我就跟到哪。”

　　后来沈微又陆续发表几篇文章，小赚一笔。
　　给自己买了一身新衣服，并还上欠过段安的钱。

　　后来沈微还在街上遇到过陈朗，后者眼神复杂。对段安白眼相加。
　　“沈小姐善良得很。利用你的人是他。”段安对她说。
　　“大概我长了一张人畜无害的脸。”沈微苦笑。
　　“不。”段安摇头，“沈小姐是有一点锋芒的，像图穷匕见的一把匕首。”

　　后来沈微买了一只猫，每天早睡早起，喜欢上深呼吸窗外橡树的香气。

　　后来她不止能写出悲剧了。

　　后来的后来。
　　他告诉她，他又要结婚了。
　　新娘不是她。

　　“那我算什么？”出乎自己的意料，沈微并没有太过伤心，声音依旧平静。

　　“情人。”段安为她披上披肩，意料之中的冷淡语气，似乎在讨论今天的早餐要吃些什么。

　　沈微是段安一手捧起来的。
　　他给了她诸多机会。发表文章，拜师摸技。如果数年前，他没有走过来请一位落魄女子跳了一支舞。沈微或许一辈子都不会有机会了。他让她不再自卑，进入文学的圈子，她不再是那个舞会上单独跳舞的女孩，举止优雅，谈吐不俗，这样的女子频频出现的社交舞会上，不可避免的，开始引人注目起来。
　　然而现在一切都变了。
　　身陷非议，那些唾骂声涌来。沈微有时觉得很奇怪。自己明明没有受过段安的任何东西。为什么会有一种失去一切的感觉。

　　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啊。自私到底，冰冷至死。

　　现在她已经可以担得上女作家这个称号了。写过无数狗血故事的人，有一天也陷了下去，无法自拔。

　　沈微思来想去，觉得自己已经有资本了。有钱有脸，有离开他的资本了。

　　后来韩继秋给了她一个机会，那天他把她找来，告诉她现在有一个赴法出国留学的机会，问她想不想。
　　“我记得沈小姐数年之前在莫斯科留过学。”

　　沈微点头。

　　韩继秋劝她，想必也知道如今她已无依无靠。家也不是她自己的了。“机会难得。你是我最好的学生。”

　　沈微觉得自己该走了。临走之前应该和他道个别。
　　道别是在新婚的前夜。

　　西餐厅里，落地窗明亮，沈微看不清外面的夜色华灯。
　　“我有一个机会。韩继秋给了我去法兰西留学的机会。”
　　段安的手腕有一瞬的停顿。然后他重新给她斟满一杯酒。摇头微笑，声音温凉。

　　“不，你不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