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剪》青天收雨

50、七.苦艾草

　　七

　　自贝莱曼舞厅中枪一事以来，沈微休养数日。卧床写小说，身残志坚，令人感动。期间段先生前来探望术次，沈微觉得他的态度着实好了一些。
　　不管怎么说，毕竟也是因为他挨了一枪。
　　故段安为表达感激愧疚之情，安置地方供她养伤。
　　甚至提出要为她引荐一位知名报社撰稿人。

　　日益贫穷的沈微，不得已成为了段安的秘书。每日负责完美实现后者的各项无理要求。倒茶送水，扫地擦桌，沈微肩痛阵阵，堪称秘书里最像保姆的秘书，保姆届最像秘书的保姆。
　　好在段安倒不算太过无耻。当初说了要发她工资，果然每月银元若干，不至凄惨饿死。
　　就这样干了七八天后。沈微终于如愿以偿，见到了那名知名主编兼有志青年。
　　第一次见到那人，是在咖啡厅里。青年戴着米灰色的格子帽，身穿浅色大衣，坐在窗前，手捧一本厚厚的书。帽檐下横七竖八的卷发有些乱地冒出来，阳光下呈现漂亮的深棕色。
　　“韩先生吗？”沈微走过来。
　　他抬起头，挑了挑眉。

　　韩继秋，新民报社主编，才貌双全，日理万机。有志青年，意气风发，年少成名，发表作品无数，针砭时弊慷慨激昂，情诗吸引无数无知少女。

　　沈微寒暄几句，遂将数本信纸双手捧上。

　　“很准时。”
　　他看了看手表，接过她的手稿，看了她一眼，随即迅速翻看起来。微微皱眉，一言不发。
　　翻到最后一篇，他终于点了点头，扬了扬那张纸，“沈小姐还残留这这篇的初稿吗？”沈微凑过去一看，正是自己最近的一本小说。连忙点头，埋头开找。

　　韩继秋坐在对面，一直抬眼看她。

　　沈微找了半天。找得手都发抖起来，却没找到。

　　“别急。”韩继秋点头。
　　顿了一会，又道，“你很有天分，也下了很多功夫，只是未经专业训练。只要沈小姐愿意，在下可以略指点一二。”
　　韩继秋端起咖啡喝了一口，等着对方的回答。然而她却迟迟没有声音。
　　“沈小姐？”

　　她抬起头来。
　　明明还在笑着，眼泪却瞬间爬满了整张脸。
　　“谢谢。”她点头。
　　“不用谢。”韩继秋顿了顿，移开视线，低头抽出一张纸巾，递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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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段安的引荐下，沈微结识有志青年韩继秋，发现后者果然眼光敏锐，文笔了得。
　　二人遂臭味相投。沈微熬夜完成韩继秋布置的连笔作业，韩继秋怨气连天地赶死线拖稿交稿。

　　韩继秋要求极其严苛，且嘴下缺德，沈微拿着被他删删划划的文章，内心绞痛。
　　然后继续写下去。
　　沈微此时身兼数职，主职为段安谜一般的秘书。时刻看段安的脸色行事，设法满足顶住段安事无巨细的烦琐要求，沈微劳累欲死，严重的时候，看太阳都是绿的。
　　但依旧斗志昂扬。
　　很难形容这种感觉。仿佛在沙漠里走了几天几夜的人，有一天，忽然发现原来知道自己还活着。
　　她不想再被嘲笑了。尽管段安总说她毫无天赋。然而努力是笨拙相伴相生的优点。埋头数载，沈微终于结识韩继秋，得到了这个机会。

　　无论怎样都不想放手。

　　转眼间，沈微已结识韩继秋数十天有余。沈微进步巨大，发表了人生中第一篇小说。为表庆祝，二人相约吃饭。韩继秋忧国忧民，一腔热血，捧茶侃侃而谈。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沈微连连点头。
　　“列强肆虐，民不聊生。韩某人恨不能以此身化利刃，杀尽狗贼。”韩继秋叹气，“沈小姐，不知你知不知道一位叫段安的人。”

　　沈微继续点头。

　　韩继秋拍桌，“此人人模狗样，身为夜上海歌舞厅刘老板手下一大杀手，讨好军阀，倒卖枪药，祸国殃民。罪行累累！”

　　沈微觉得哪里不对。

　　“沈小姐小心一点，毕竟如花似玉，勿要惹火上身。”韩继秋点头，“咦？你不认识他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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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针对那份失踪的手稿，沈微找了半天，没有找到。遂到厨房煮一壶咖啡，内心凌乱，边擦桌子边发呆。据说后来段安是闻着一股糊味进来的。
　　双手颤颤巍巍地摸着银白色壶底一抹亮丽的焦黑色，沈微悲痛道歉。

　　“怎么了？”段安皱眉。

　　“今天我见到韩继秋了。”

　　“哦。”段安点头，“怎么样？”

　　“他说我写得虽然很烂，但还不至于无药可救。并且向我提议，说可以对我指点一二。”

　　“恭喜沈小姐。”段安挑眉，敷衍地拍拍手。嘴角还挂着一丝微笑，似乎正见证这名自己义务收养的无业游民此刻终于找到人生方向，从而感到一丝欣慰。

　　“但他想要我上一部小说的初稿，”沈微叹气，“我没找到。”

　　“丢到哪了？”段安停顿片刻，冷静分析，“虽然你写的不尽如人意，也不是那种会将自己的心血到处乱丢的人。”

　　“倒也不是。”沈微愧对赞誉，“早些年我也丢过随手写过的一首诗。”诗是写在纸上的。那天沈微坐在桌前读书，读着读着就睡着了。忘了关窗户，大概是风把纸吹走了。那时沈微沉迷抄写普希金诗集，于是就有那首她自己翻译的普希金节选诗行。
　　后来沈微下楼找过，没找到。

　　“不知道。那本手稿就是忽然找不到了，大概真的不在我这里。”沈微苦笑，继而转念一想，“难道是在陈朗那？”

　　“陈朗是谁？”
　　沈微顿了顿。
　　“我的第一个读者。”

　　“沈小姐，我才是你第一个读者。”段安微微眯起眼，颇为不悦地进行纠正。随即点头道，“那就去找他要。”

　　片刻寂静。
　　“算了吧。”
　　段安抬头看她，见她低着头，整个人似乎都要缩成一团，一副可怜至极的样子。

　　“算了吧是什么意思？”

　　“我做不到。”顿了好一会，她轻轻呼出一口气来，低头摸着那只惨遭糊底的水壶，摆了摆头。
　　“我做不到。我不敢再见他。我是一个很糟糕的人。段安。”

　　不知道你有没有找过东西。就是那种怎么也找不到的东西。任凭你哭天喊地，上蹿下跳，它相当淡定地蹲在某个灰暗的角落。直到你把它忘了，它才会在某一天忽然出现在灰尘斑斑的角落。
　　如果再来一次，沈微是断断不会为了那本手稿三天三夜心神不宁的。
　　终于找到手稿的时候，是在一个中午。那时她打翻了一碟甜点，赶紧蹲下去捡洒落在地毯上的渣子，内心悲然，段安一定又要扣她工资了。要站起来的气候，她不经意地撇了撇头，忽然在墙角发现了一沓纸，就夹在桌角与墙角狭窄的空隙里。沈微抽出来翻了翻，确定就是前几日不翼而飞的小说手稿。一时心跳如雷，恍如梦中。
　　于是一路飞奔而出，去找段安。后者正在午休，躺在阳台的竹倚上晒太阳，听到她的脚步声，睁眼打量她，眼神冷淡而嫌弃。
　　“我找到了。”沈微欣喜若狂。“我找到了。”
　　段安看她许久，嗯了一声，勾了勾唇角。

　　直到很久以后，直到沈微要离开他的时候，她才知道，当初的那份手稿确实在陈朗那里。而她之所以能在自己的房间里找到，不是陈朗良心发现，偷偷送还，而是段安去找他要的。

　　据说那天陈少爷兴致正高，着一身帅气衣服，务必俊郎，手楼美女纤纤细腰，正花天酒地，翩翩起舞。陈少爷一曲舞毕，正在物色另位佳人时，肩膀就被人拍了一下。
　　陈朗回头，见是一名灰衣男子，面色冷淡，挑眉微笑。“陈朗先生？认识沈微沈小姐吗？”
　　“你是谁？”
　　“她有初稿落在你这里了。”男人看了看手表，淡淡道，“陈先生最好仔细找找，早日归还。”
　　陈朗愣了一下。“什么初稿……啊，那女人写的烂小说。”他嗤笑一声，“我早扔了。”
　　“扔了？”
　　陈朗不以为意，点了点头。“那女人可真难追。自己还真以为自己有多清高呢。”
　　他吹了一下烟，笑嘻嘻地又补充道，“那女人是我见过最可笑的人了。一边不要我给她的任何东西，一边又哭着求我不要走。谁让她当初说自己什么都不要。”

　　段安点头。

　　然后陈朗就被人打了一顿。周围有着精致妆容的美女纷纷惊叫，花容失色。
　　陈朗捂着肚子站起来，咬牙切齿，刚想说什么，却忽然觉得面前这人有点面熟。
　　段安？
　　上海滩谁不认识段先生，军阀走狗，恶名远扬。

　　“因为你，沈小姐觉得自己自私透顶。然而她却至今都不知道当时的你脚踩三只船。”段安理理袖口，好整以暇，“当初相亲也不是她的意思。生怕得罪了你，沈小姐还因此逃了婚，以至后来被扫地出门。你却只因为玩腻了她，就用这个蹩脚的理由一脚把她踹开。”

　　“她为什么这么在乎你？”段安弯腰，居高临下注视着陈朗，话语里带着危险的气息，透露出隐隐不悦。

　　“你有多了解她。”陈朗呸了一口，气急败坏，刚想破口大骂。
　　有枪口瞬间轻飘飘顶在他的腰上。陈少爷冷汗瞬间就下来了。

　　“我有多了解她？”段安点头微笑，“她很自私。但比我差了一点点。”

　　“她说了，那份手稿就在你这里。陈先生最好仔细找找。丢了就去找，找不到就手抄一份。总之，三天以后我要看见一份一模一样的手稿。”

　　“以后见到她，低头绕道走。不许再接近她。”段安补充道，“哦，对了，不许把你我今日的见面告诉她。”

　　“沈小姐想要什么？”临走之际，段安整理衣领，温和摇头。
　　他转身离开，似乎不愿再多看他一眼，只留下一句话，飘荡在陈少爷的耳边。
　　“沈小姐只是想要你读她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