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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七.苦艾草 ...

  •   六

      “最近一直在做古怪的梦吗?”医生戴着一副细框金丝边眼镜,白细的手指转着一根钢笔,“比如昨天,关于沙漠的梦。”
      “不总是。”沈微摇头,“有时候会。有气候只是单纯地睡不着。”
      叫做裴聿观的医生点头。沈微等着他给自己开药。然而他并没有。
      “照顾好自己,沈小姐。禁止再次半夜凉水洗头。”他站起身来,“拿起搭在椅背上的黑色风衣,“今天的治疗到此为止。”

      沈微看着他穿上外套,一副要走的模样,然而当他把手伸进风衣口袋里时,忽然皱起了眉。然后他抽出手来,食指与中指从口袋里夹出了一张纸条。
      对着纸条看了一会,他的脸瞬间黑了。

      “再回。”年轻的医生看起来似乎很着急,转身离开。

      “对了。”医生匆匆返回,“我留给你的苦艾草还在吗?”
      “在。”沈微点头,谨遵医嘱,她一直放在枕头下面。
      “给我看看。”裴医生伸手。沈微转身翻找一阵,拿出来交给他。干枯的叶子躺在手心,竟似乎有了一些温度。不知是阳光太暖,还是沈微手心太凉。
      “我一直很喜欢苦艾。”医生看向沈微,忽然淡淡说道,“很纯正的苦味。掺不进一点甜。比起鲜花一点点流逝生命的美感,我更喜欢这种已经死亡结束的感觉。”

      这像是医生说的话吗?沈微觉得哪里不对。

      他夹起干叶,闻了闻,摇头。
      随即从口袋里又掏出一片苦艾,递给她。

      “再换一根吧。那根彻底枯萎了。”他淡淡说,“苦艾草在沙漠中是活不下的。”
      “沙漠中什么都活不下。”
      医生点头微笑,“沈小姐,你说得对。”

      ——————————————
      沈微坐在窗前,目送青年医生远去。走在楼下空荡荡的街道上,两侧光秃秃的树木在风中哗哗作响。裴医生的背影很快便消失在雾气中。
      几乎就在同时,沈微看见了另一个人。准确得说,她没有看见那人,而是看见了他手中的烟。白蒙蒙的雾气中,有人站在街角,点着一根烟。烟头有微弱的火光。
      过了一会儿,火光消失了。大概是烟被碾在地上熄灭了。然后沈微就听见了脚步声。

      五分钟后,门被敲响。

      沈微先洗了把脸,才走去开了门。期间门外一直很安静,敲门人很有耐心。沈微攥住门把手,感受着没被擦干净的冰凉的水珠从发烫的额头上滚下来,有一种颓废的快感。
      沈微觉得自己果然无药可救了。

      开门。二人对视半晌,谁也没说话。沈微开始想是不是自己这幅极端邋遢的扮相吓到了对方。毕竟此时站在门框两侧的二人差别极大。一个头发蓬乱,甩着睡衣袖子,脚踩拖鞋。一个西装革履,干净利落,一丝不苟,雪白的衬衣领似乎都散发出圣洁的光芒。

      “生病了?”段安看着她,渐渐皱起眉。
      “没事,”沈微摇头,“快好了。”
      段安点头,走进去,坐到沙发上,不紧不慢抱起双臂。
      沈微知道他在等自己。于是走回去换衣服。经过一番挑选,外加梳洗打扮,沈微着一身蓝色旗袍款款走出,又是一条好汉。

      察觉到段安的目光,沈微抬头看他。

      “把头发盘起来。”
      沈微乖乖照做。
      “算了,”段安摇头,打量,“散下来。”
      沈微点头,抬手。把头发又散了下来。
      “还是盘起来吧。”
      “…………”

      “我又想起来第一次见到你的那天了。”段安神态自若,丝毫没有理睬沈微的黑脸,“那时候你也是这样的蓝色旗袍。头发高高地盘起,像一只落单的刺猬。”
      “你这是什么比喻?”沈微斜眼相对,内心悲愤。“还有,那天我没有穿蓝色旗袍。”
      “哦?记不清了。”
      沈微端来一杯茶水,卑躬屈膝,“那现在呢?”
      “笼子里的金丝雀。依然漂亮得令我惊讶。”

      段安依然带来了一束白玫瑰。沈微接过,插在床前的花瓶里。然后把从前那些已经干枯发黑的抽出来,扔掉。
      这时她才想起。段安已经很久没有来看过她了。

      跟在段安身后半步,沈微亦步亦趋,安安静静。
      今天没有跳舞,也没有在寂静的西餐厅吃饭。没有那些窃窃私语的议论声。没有那些若有若无,如影随形的目光。而是来到了一栋熟悉的公寓前。
      沈微一直跟在他后面走。直到他停下脚步,她抬起头,才发现自己面前的楼有点面熟。
      确实面熟。自己曾在这里待了一整个冬天。那时候沈微父亲病故,一夜飞回故里,三姨太早些年便一直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此时观她面相乖巧怯懦,便寻了个由头,雷厉风行,扫地出门。
      后来无家可归的沈微,遇到了他。兜兜转转,得到好心收留,就在这间公寓里。
      沈微记得南房间有一架白色钢琴,上阁楼的第三阶楼梯踩到会响,客厅里总有吃不完的橘子。

      曾经她在这里度过一段黑暗的时光。她一度怀疑自己为什么要继续活着。但也是一段自由的时光。她从来没有停下手中的笔,在写了成千上万张废纸般的小说后,在段安的引荐下,沈微终于得到了一个机会。
      第一次拿到自己的印刷本,也是在这间公寓里。那天她抓着自己第一本被出版的小说,不知所措。纸张上熟悉的笔画不再是沈微潦草的涂涂改改的字迹,而是被墨水与机器整整齐齐印成厚厚一本书。油墨的气息与崭新纸张的清香彼此纠缠,沈微翻看了一会。那时微风含暖,窗外橡树生出绿芽,冬天快要走了。

      名不见经传的女作家终于似乎不那么失败了。在他人帮助下,结识贵人,进入文艺圈子,又发表了几篇文章,第一次拥有一批挑剔的读者,小有名气。
      沈微得到了很多机会,那些机会从前她想都不敢想。虽然她如今众叛亲离。仍然没有后悔。

      虽然她如今温顺而可怜,像一条狗一样活着。或者,用段安的话说,一只乖巧的金丝雀。段安的金丝雀。他给了她很多,几乎是她曾经梦寐以求的所有。没有段安,沈微一辈子都是那个躲在阴暗角落,像疯子一样写着一页页废纸的人。所以,有一天段安意识到自己是她名副其实的恩人后,便给金丝雀的脖颈上套上一条漂亮柔软的锁链,用以时时刻刻彰显着自己手中的权力,平静地通知她:当初他给她的一切,随时都可以收回。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淡薄,仿佛一位随时与宠物狗划清界限的仁慈主人。
      于是沈微便问他,怎样才可以不收回。
      只要沈小姐乖乖听话。
      于是自私透顶的金丝雀摇尾乞怜,却不忠心耿耿。仿佛一条丧家之犬,把骨头舔得干干净净之后,却又没有胆量抛下一切,转身就走。

      “给我倒一杯咖啡。”段安皱眉,打断她脑内连绵不断的回忆,“不加糖。”

      “我已经不是你的下属了。”沈微摇头,却还是给他倒了一杯。

      递给他的时候,她问他,“你什么时候结婚?”

      “下个月。”

      沈微点头,“那什么时候离婚?”

      “我不会离婚的。”段安正在看一份报纸,淡淡答道,头也不抬。

      “那你怎么娶我呢?”
      听到沈微带着微笑的声音,段安终于抬头。
      却没有回答。

      “我要走了。”沈微转身。

      “韩继秋跟你说什么了?他让你和他一起去法国?沈小姐,你去不了的。”段安淡淡开口,叫住了她,微微眯起眼睛,“你无法离开我。”

      这话说的赤(he xie)裸裸。他给了她所有,她也一直依附他活着。

      很久以前沈微还不知道,他已经结过一次婚。后来知道了。她不在乎。而现在他又要结婚了。要结婚的对象却不是她。相当门当户对的姻缘。
      她不知道自己这样算什么。
      他不打算请求她,也不打算放她走。

      “段先生再跟我讲话,咖啡要凉了。”沈微摇头。
      “你喝。”他盯着她的眼睛,像猎鹰盯着他必死无疑的猎物,伸手把咖啡推到她的面前。
      “我不喜欢喝黑咖啡。”沈微转身,片刻后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一片干枯的叶子,在段安的注视下,扔进了咖啡里。
      “这是什么?”段安皱眉,面露寒气。
      “苦艾草。”欣赏着他的表情,沈微心情愉悦。她知道,段安一向钟爱纯正黑咖啡。向一杯完美的纯咖啡里添加其他一切任何的东西对他而言如同□□。
      “倒掉。”
      惹怒对方,沈微心满意足。倒掉之前,沈微喝过一口,差点当场吐出来。几乎是她喝过最难喝的东西。仿佛是两个世界里水火不容的东西被强行融合在一起,穿过猎奇者的喉咙,一路翻江倒海,令人胃疼。

      “你的新诗。”段安捡起桌子上的一张纸,在沈微调整好面部表情之前,忽然开口。

      沈微挤出微笑来,暗自许愿他没有看见她刚刚的自作自受。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沈微点头,“随便写的诗。”那是一首英文作题目的诗。

      段安总是读诗,他似乎对诗有一种独特的热情。然而沈微却发现他并不会英文。她曾经出于好玩,教过他几句。他也平淡地跟着学。说的倒是有模有样。毕竟他的声音本就不难听。

      “什么意思?”段安指着题目。
      “Selfish。自私。”
      “我记得后面这几个字母。它们似乎还有别的意思。”段安皱了皱眉。
      “fish。鱼。”沈微开始胡说八道,“自己的鱼,就是自私的意思。”
      “有意思。”段安点头,微笑举一反三,“沈微,你是一个自私的人。”

      他拉了一把,沈微没能站稳,一头便往段安的怀里扎去。隔着一层雪白柔软的衬衣,他的胸膛冷冰冰,隐隐有微弱的心跳鼓点在起伏。
      “我给了你这么多,你却想要离开我。”他叹气,“我没见过比你更自私的人了。”
      沈微安安静静,一动不动,听见他淡漠的声音在头顶想起。
      “我的鱼,一口也不要与他人分享。”

      他给了她很多。在她未成名之前,那些来自深渊谷底的安慰,漫长的陪伴。尽管他总是冷言冷语。他的足迹越来越多出现在他的生命里,一步一步,踏在她生命的雪地。

      然后春天到了。冰雪消融。

      会开出花来吗?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9章 七.苦艾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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