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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七.苦艾草 ...

  •   “然后呢?”

      “我公然逃婚。对方极为不悦。把陈朗也气走了。并且与三太太彻底翻脸,被扫地出门。”沈微叹气,“真乃一石多鸟。”

      “遇见段安的那天,我喝了点酒,跳了很久的舞。我很久没有跳得那样尽兴了。直到脚踝被高跟鞋磨得隐隐作痛。他说要送我回家。后来终于回到了家门口,我傻兮兮地敲了半天门,没能敲开。”
      于是当时的沈微露出一个更傻的笑,终于后知后觉,“我无家可归了。”

      “段安皱眉,告诉我,他认识一个房东。可以介绍给我。不过我要付给他钱。”
      “就是这?”裴聿观点头,语气淡定依旧,“这挺破的。段先生名声响亮,财产无数,沈小姐你大概被他给坑了。”
      “不是这里。”沈微摇头。“这里是我后来自己租的。”

      段安抛出橄榄枝。
      沈微十分感动,然后拒绝了他。
      “段先生,我没钱。”

      “那你总要找个地方住,”段安摇头,微微眯起眼睛,面色平静,“沈小姐目前还生着病。那就权当在下借沈小姐一两天的住处,也没什么关系。”

      段先生头脑十分清晰,没钱嘛,帮他做一两件事就行了,沈微觉得很有道理,一时竟无法反驳。于是便点头妥协了。她想他一定是很缺钱。

      天还在下雨。段安撑起一把伞,沈微走在里侧。夜风寒冷。路灯昏黄,照在他从袖子里伸出的,举着伞柄的手,那双骨节分明的有些苍白的手此时有了一种微妙的暖意。巷子两侧的爬山虎枯藤垂在风中晃晃悠悠。

      “段先生,你真的看见过我的文章?”沈微叹气,“在哪读到的?”
      “报社的垃圾桶里,”段安声音淡漠,把她向伞里拉了拉。
      沈微伤心欲绝。
      “沈小姐个人风格浓郁,文风冷硬非常。”
      “什么意思?”孤僻的作者忽然收获此生第一份不算敷衍的评价,心里一跳,抬头看他。
      鸣笛声响起,段安又将她向里拉了拉,二人身后的巷子开出一辆车,车灯刺出两束光,照出一片细雨霏霏。
      “就是很烂的意思。”段安相当耐心,“沈小姐写的很烂。”

      五

      又是白玫瑰盛开的季节。

      沈微喜欢白玫瑰。段安喜欢送她白玫瑰。
      白色的花朵摆满房间里的所有花朵。后来放不下了。沈微看着它们堆积,倒在窗台的灰尘与泥土里,就这样悲伤地慢性死亡。连花瓶都没来得及站过,这些生而作为玩物的白玫瑰,彻底失去了最后的尊严。

      有时沈微会问他,为什么不送点别的。段安的回答是这样的。
      “因为你喜欢。”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

      “我说过,我读过你的文章。”段安声音淡漠,面色平静如水。

      后来的沈微依然喜欢白玫瑰,如同人类遵从天性,喜欢追逐一切美丽的事物,不去想它本身蕴含的残忍。花朵从枝头被摘落,干干净净站在花瓶里,慢慢死去。
      腐烂从根部开始,直到所有的花瓣都窒息。

      ———————————————
      由于不愿被卖,沈微公然逃婚,忤逆长辈,被扫地出门。
      无家可归。幸而路遇贵人。沈微拿出仅有积蓄租房,心痛如刀绞。
      上海法租界公寓,窗明几净,舒适安静。甚至还有一间屋里放着一架白色钢琴。沈微严重怀疑这就是段安的房子。后者也不负众望,每天勤勤恳恳来替那位疑似并不存在的房东收房租,态度感人。
      有时沈微坐在里面写字,有时也会弹弹钢琴。某日沈微弹毕一曲,忽闻身后稀稀落落的掌声。回头就看见他站在门口,“沈小姐还会弹钢琴,”段安鼓掌。
      “在莫斯科学过一些。”

      通常段安会坐在客厅里,抱着一本书,端着一杯咖啡,白衬衣黑西裤,一言不发。有一次沈微实在好奇,问他在做什么。
      “我说过,我在读你的小说。”
      沈微瞥了一眼。段安手拿一本普希金诗集,大言不惭。哪里有在看她的小说?
      想了又想,沈微还是觉得自己要谦虚,“实在很烂的话,段先生也不要勉强……”
      段安微笑,频频点头“确实很烂。沈小姐很有自知之明。”
      这男人有特别的冷场技巧。面对近乎讽刺的坦诚,沈微无话可说。

      段安却又开口了,语气一如既往的淡漠,“但你有一张漂亮的脸,沈小姐。这值得我去读。”

      沈微悲愤欲绝。

      那时沈微还不知道自己已经一脚已经踏上了贼船。
      段安何许人也。臭名昭著,军阀走狗,为虎作伥,于生灵涂炭之际热衷发战争财。曾经结婚一次婚,然常年不回家。可谓复合型人渣。近日沈微和他频频同框出现,不免惹人猜测,段先生又多了一位新宠。
      有些事情要吃过亏后才知道。沈微从来都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不跳黄河心不死的人。直到那日遭遇飞来横祸,身中一枪后,才后悔不迭。
      那时二人刚出门。沈微已山穷水尽,无力支付巨额房租。段安遂提议请她吃饭,当做萍水相逢二人之间的一场送别。冬夜寒冷,夹杂细雪的疾风呼啸而过,沈微裹紧披肩,从公寓门口拾阶而下,还没走几步。脚跟一晃,左肩一凉。
      喧哗,拥挤,惊呼。
      剧痛炸裂,沈微摇摇晃晃,两眼一黑,一头栽倒。

      再次醒来,沈微看着雪白的天花板与熟悉的枝形吊灯,回想片刻,意识到自己又躺回了公寓的卧房。
      消毒水气味刺鼻,壁炉里堆积烧红的碳火,沈微老老实实躺着,抱着一罐红糖姜茶,十分虚弱。

      子弹是冲着段安来的。毕竟段先生作恶多端,麻木不仁,为人痛恨。至于为何中枪的却是沈微,沈微思来想去。也许是持枪人准头拙劣,伤寒缠身,开枪之时欲打喷嚏。也许是段安当天本就早有预谋,为了自保,特地带上沈微挡枪子儿。
      沈微无从得知真相。
      只知道中枪后,段先生开车把她拉到了医院,并且在过去的一周内雇人精心照顾。还算有良心。

      上海滩谁不知道段先生。一时议论四起,满城风雨。众人皆知,是一名陌生面孔的女子替段先生挡了一枪,于是八卦者纷纷点头,此女子果然是段先生新宠,想必品行拙劣,见钱眼开。

      沈微卧床数日,进行的最剧烈运动就是喝水与吃水果。边剥橘子边皱眉,痛不欲生。
      段安倒是没有再出现,或者他来的时间沈微恰好在睡觉。总之她没再见过他,只通过一次电话,电话那头他的声音冷漠依旧,夹杂电流滋滋粗糙如沙粒般的微弱杂音,听起来丝毫无内疚之情。
      卧病在床的沈微担心自己要彻底破产,流落街头。还好段先生人性未泯,替她支付医药费若干。

      再次见到他,是在一个冬日特有的寒冷的晴天。那天沈微倚在床上看了会书,看阳光明媚,天气十分得好,便下床溜达,吃橘子晒太阳。沈微大伤初愈,脚步慢如乌龟。慢吞吞挪到了钢琴房。琴房依旧寂静,钢琴顶摆了几束干枯的白玫瑰。墙上挂着的油画在阳光中熠熠闪光。阳光透过玻璃落进来,落在冰冷的画框上。这间房间相当冷,沈微能看到自己呵出的白白雾气,画布上的向日葵热情似火,却仿佛在寒冷冬日发出暖意。

      “Соловеймой, соловей”

      沈微还没弹出几个音符,左肩伤口隐隐作痛,只有半途作罢。

      身后传来三声敲门声。

      沈微回头,段安站在门口。一身深灰色的大衣,他端着一杯黑咖啡,白白的雾气盘旋而上,如清晨的雾气,若隐若现遮住他的脸。沈微看不清他是什么表情。

      “谢段先生收留之恩。”
      他点头。

      “沈微日后定会报答。”沈微很诚恳。
      他依然点头。

      “……段先生在做什么?”

      “在读你的文章。”段安不紧不慢抬起手腕,扬了扬手里的纸。“我说过,我在读。”

      “沈小姐其实还是有可取之处的。”他又叹了口气。“但我阅遍沈小姐数十篇小说,无一例外,全部悲剧,不忍猝读。轻松甜蜜一点不好吗?”

      沈微思考片刻,内心绝望,“……能写的话我早写了。”

      段安点头微笑,随即淡淡开口,“我认识一人,文字功夫了得。不妨介绍沈小姐给他认识,叫他指点一二。沈小姐意下如何?”
      沈微以为自己听错了。

      “……但我没钱交房租了。”

      “我还缺一个秘书。”段安微微眯起双眼,似笑非笑,声音依旧冷淡。
      “沈小姐若愿屈尊,当我秘书,我发工资。”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8章 七.苦艾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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