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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张朝海的一生都在按照社会和世俗给他,当然也是给每一个普通人制定的标准做事做人。就因为这些标准是社会和人众为他制定的,他就完全认可和接受,一生都在对它们身体力行。他谨小慎微,如履薄冰,战战兢兢,每走一步都唯恐有所闪失。他审时度势,每一言行都经过仔细掂量。他精明、勤奋、内敛,每做一事都为他能立于世间,安全、平顺,并慢慢抵达世所公认的成功顶点。
      他经过一生的努力,最后几乎成了地方上人们心目中的“完人”。他和妻子相敬如宾,他是好丈夫;对养父母,他就像对亲生父母般孝敬,他是好儿子;他和左邻右舍相处融洽,能吃亏能忍事,他是好乡邻;他不议论时事,不谈论社会弊端,和地方官保持距离,但对地方官的一切指示指令都一丝不苟地执行,决不因为和地方官较劲而引火烧身,决不和“不稳定因素”沾上边,还多少让地方官个人尝到甜头、得到实际利益,他是好公民、好村民。
      最能体现他是一个“完人”的是,他还是一个十全十美的父亲。他相信“棒棒底下出好人”,对亲骨肉下得了狠心和狠手。但他也是有办法有策略的,对儿子们的教育有时候也许是残酷无情的,但决不是简单粗暴的,能够让他的儿子们心服口服。
      他不是在按他个人的标准塑造他的儿子,更不是在把他的儿子们当成出气筒。他是过来人,过的桥比他儿子们走的路还多,看得到哪些路是不能走的,哪些地方是不能去的,哪些沟坎是不能迈的,哪些界限是绝对不能逾越和哪些事是绝对不能做的,而这些却是年轻人通常容易犯的错误,一失足就成千古恨,贻误了终生,甚至于毁了终生,只有悔之晚矣。见儿子们正在犯这些错误的时候,他毫不手软地用了狠方法狠手段,但并没有像多少不成功的父亲一样,激起的只是儿子的逆反心理,而是及时将儿子从悬崖边沿拉了回来,等儿子醒悟过来后,对他只有感激,而且时间愈久对他的感激和认同就愈深。
      经过他全身心的付出,他把他几个儿子都培养出来了,几个儿子都考上了大学,脱离了贫穷落后的农村,脱离了贫穷艰难的农民生活,脱离了被社会歧视被人众蔑视的农民身份,最后几个儿子还都当上了国家干部,实现了这片热土上无数家庭对他们儿子们的最高梦想。他也成功地让他们的儿子们完全认识到了,在这世界上,这样的成功就是一切,只有取得这样的成功才能真正立足于这个世界上,平安、顺利、有福、高人一等,受社会特殊照顾,受人众尊敬。
      然而,就在他已经达到世所公认的成功顶点,成了世所公认的“完人”,有如给十乡八里树起了一盏永恒不灭的指路明灯,可以安心享受他的“成功果实”的时候,他才发现他一生构筑的虚妄。
      他一生都是压抑的、强迫的,做的大都是他内心和灵魂的至深处不愿意做而且也认为不应该做的事情。大都是违背他的“本性”的事情,大都是违背人的“本性”的事情。等他把它们全部完成了,做到尽善尽美了,十乡八里的人都在围着它们称奇和赞叹的时候,他也一生都认为做到它们、做好它们就是人生功德圆满了,他才看到他做的所有这些事情都已中心开裂,摇摇欲坠。继而,他发现这并不是他没做好做到家之故,而是这些事情本身所固有,就像死亡并不是谁从外面加于生命的,而是生命本身所固有的,只不过他以前没有发现而已。这些致命的裂缝还全都只有他个人才看得见、只有他自己面对——这使得这些裂缝更加有力、更加真实、更加咄咄逼人,使他一生的构筑更加具有悲剧性。
      面对他一生构筑的这些裂缝,他没有想办法填补它。即使不能填补,他也应该逃避它和掩饰它,但这也是他没有做的。人生,有时候“自欺欺人”是有必要的。我们多少人都是这样活着的,活了一生一世,甚至于是快乐、幸福的一生一世,连在死去的时候,对自己的一生都是满意的。其实,完全可以说,张朝海过去还就是这样活着的。只不过如今的他不但不再“自欺欺人”了,还转向了一切,转向了生与死,转向了存在的基本意义。
      当然,他并不是如哲学家们的“转向”,他只是一个已经绝望的普通人本能地、不自觉地、非理性地“问”世界为什么存在、为什么有世界存在、我到底是谁、我为什么在此、生和死的意味到底是什么。他这样一“问”,更从人生和世界的所有事情中都看到了一切的不牢靠,一切的陌生、怪异、荒诞和虚妄,他开始感觉到脚下的大地都是不稳固的,看似平坦坚实的地面其实下面埋藏的全是恐怖深渊,即使如履薄冰,也随时随地都可能陷落,尽管如此,却没有别的地方可去,踏遍整个世界、整个宇宙、整个存在,无处不是如此,无处不是“此处”。
      也许,这个时候,他就像当初我为他看到的那样,做出毁他一世英名的事情,亲自动手将他用一生心血构筑起来的让他成为“完人”照耀十乡八里的那一切打碎和摧毁,让自己身败名裂,被家人所唾弃,被社会所不耻,堕落成一个“怪人”、“异类”、“疯子”,这虽不可能填充和消除已经触目惊心地展现在他面前的那些裂缝,更不可能使那些布满脚下的深渊不再是那个样子,但可以使他暂时不至于掉进这些裂缝里去,也可以暂时使他的人生不至于全面陷落而弄得连神都无法为他收拾了。这个“暂时”甚至于可以维持到他寿终正寝,正常死亡之后,也就是说,可以使之是“永久”。多少时候,“堕落”或“疯狂”,其实是一种自救。其实,就是这些事情,才使我们的人生多么复杂,永远也不可能被某一套标准所框住和完全解释。
      但张朝海没有像我为他想象的这样做。他仍得维持他的“完人”形象,仍然维持着他的“完人”形象,只和一个年轻漂亮但也“俗”得并不可能知悉他的内心和灵魂的女子有了点“止乎礼”的事情。实际上,我当时就已经看出了,这女子不过是他用来铺在已经全面向他展现出来的恐怖景象上的一张苍白浅薄的纸,那恐怖的一切随时都可能一下子将这张纸一烧而尽整个无遮无拦地向他涌来。
      对于人,死亡和虚无永远也是最大的恐怖,最大的恶。我们时刻知道,我们的一切,我们的一生,不管多么辉煌壮丽,都会成为过眼云烟,因为我们迟早会死亡,一切化为虚无。我们一生的建造,不管多么卖力,多么富有成效,多么令世人赞叹,也都是建造在流沙之上的,因为我们总有一天会死亡,一切总有一天会化成尘土,最后连尘土都会消散。我们区别于动物最大的不同之处是,我们张眼看世界,看万有和一切,看我们的整个人生,看得到它们的全部广度和深度,全部壮丽和复杂性,但也看得到,它们其实是包围在茫茫虚无之中的一点可怜的东西,就像茫茫无际的水里一个小小的气泡,它是那么容易碎裂,而且,碎裂了,就不只是不再存在了,还可以说是从来就没有存在过。
      在张朝海最早让我看出的“问题”中就能够看到死亡和虚无的身影。那从他倾其一生建构、如今已经堆满了世人奉上的鲜花的“成功”中向他展现出来的裂缝中,就已经有死亡和虚无隐隐约约的面容,那些裂缝可以说就是死亡和虚无为他捅开的或者是为死亡和虚无之光给他照显出来的。
      当然不是没有避免虚无和死亡的面容把我们带向沦陷和毁灭的途径。作为人,我们谁都可能从不管为我们多么信赖和骄傲的一切中看到死亡和虚无之神在那里冷笑。但是,实际情况却是,远不是所有人都被死亡和虚无之神的冷笑给吓住了、冻住了,人还活在世间,却已成了一具地狱冰窖里的僵尸。世界上那么多人都一生做着和张朝海一生所做一模一样的事情,他们却并没有像张朝海那样毁灭,他们甚至于到死的时候都没有意识到什么,临终遗言是:“我可以安心地走了!”但张朝海终于是什么也没有做,他任事态发展。他的养母逝世,让他更直观地看到了死亡的威力,看到了他养母所去往的那个世界——虚无的神秘恐怖。
      的确有可能,从他养母的逝世中他直观地看到的死亡和虚无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至此,张朝海的人生已经彻底“完结”和“湮灭”。他张眼望去,看到的都是绝对黑暗,他时时刻刻体验到的都是绝对寒冷。
      是的,他一般所说的生理功能大部分还健全,能看我们所看到的,能闻我们所闻的,他的生活也能保持一般正常,就是他身边最亲近的人也看不出他有什么变化。
      但事实上,他整个人已经变了,过去的他已经不复存在了。他看什么,看到的都是黑暗,看物、看事、看人,包括看他自己,看到的都是黑暗和黑暗。整个宇宙对他成了一个黑暗的实体,万事万物的差别完全消失,它们全是黑暗和黑暗。他已经感觉不到一切的真实性,感觉不到阳光,感觉不到冷暖。他行走坐卧,看起来和我们做的一样,但他已经无法感觉它们是行走坐卧了,它们都是黑暗和黑暗。他不得不与人说话,但他说出的和他听到的,他都再也不可能感觉到它们是话语和语言了,只能感觉到它们是那黑暗和黑暗、寒冷和寒冷。他看和他患难与共、相濡以沫一生的妻子,看他引以为骄傲、正受着满世界的赞誉、为满世界的孩子们效仿的几个儿子,看总是在他需要的时候能够陪在他身边和他谈心的红颜知己,看到的仍是一样的黑暗和黑暗,感觉到的仍是一样的寒冷和寒冷。
      这黑暗处处时时绝对一致,每一处的黑暗都是那整个黑暗本身,那整个黑暗的全部,并非是一整个黑暗里的部分。每一处、每一点的黑暗都无边无际,没有谁可能走出它,不可能有走出它的任何存在者,就是神,也在这黑暗中不可能存在,甚至于是,神根本就不可能存在,谁都不可能存在,他张朝海也不存在和不可能存在,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任何条件下都没有也不可能有任何存在,存在就是这黑暗,这黑暗和寒冷就是存在本身、真实本身,就是一切,有它就不可能有任何存在者。
      他已经连时间和空间都感觉不到了,不管在什么时候,他都在那同一个时刻,不管在哪儿,他都在那同一个地方、同一个点,他已经就是这一个点,所有一切、万事万物、一切和一切的一切,全都在这个点里了,而这个点什么也不是,只是绝对的黑暗和寒冷。他已经感觉不到人间的冷暖,但是,就是在北极地狱中、在死神的心脏中,他也不会感觉到如此寒冷。一切希望、一切出路、一切可能均已断灭,它们不但绝对无可能而且从来就没有过,从来就没有过让它们存在的条件。
      我这样说,也还远没有说出张朝海实际面对的那个“恐怖”,它还要可怕得多,已经完全超乎我们的语言所能描绘的范围。不过,我也感觉到说张朝海“面对”着这个“恐怖”是不确切的。他已经没有面对它了,它带给他的震撼已经将他瓦解了、粉碎了,他已经无力整合自己、无力面对什么了。他的整个生命已经被这个“恐怖”所炸毁,我看到的就是如突遭天大的变故而被炸毁后的他。他已经无力承担他生命的每一刻钟和生活中的每一点滴,他只是如此急迫地需要把他的真实——他向来是也永远是废墟、粉碎的真实,一下子托现给世人,也就是毁灭了事。
      这就是我仅仅和他一握手就受到了那样大的冲击,而且那冲击我的力量就是“黑暗”和“寒冷”的根本原因。它丝毫也不神秘。
      总之,我最后一次见到的张朝海,我在那一握手之间所了解到的张朝海,就是一个已经全面、彻底、干净地弃绝世界、万有、人生,弃绝了一切和一切的张朝海,踏遍宇宙也为他找不到一个还是真实可靠的或可以抓住的东西,所谓“救命的稻草”,连“稻草”都没有一根了,他是真正来到了“虚无”之地,他面对的仅仅是“虚无”的全部神秘和恐怖。他还活着,但实际上他的“气泡”已经碎裂。
      我看到的就是,他必将死于非命,而且死得极其惨烈,并不是冥冥之中人格化的神,它为他安排了这一切,而是这是他生命本身如今已是那样的状态所必然的结果,还是他整个生命和灵魂“选择”的结果。他的生命已经“选择”去那样毁灭,因为它无力承担自己,无力承担那全面而彻底的黑暗、空虚、荒谬、无意义,对于它,那样毁灭只不过是揭示出它本来所是的真相,那它从来是也永远是和绝对不可能不是的真相。
      人的生命是复杂的,人的灵魂是复杂的,张朝海不知道或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做出这样的“选择”,可是,这个“选择”却是他整个生命、生命整体的选择,它比他有意识的选择更有效、更有力、更不可能不被践行和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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