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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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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书》在描写人物和事件的时候,一向以清简著称。如非重要的历史转折,它绝对不会浪费笔墨去刻画环境和渲染气氛。大多数的情况下,如白描一般,寥寥几笔,交代了事实,也给人以遐想的空间。所以,我一厢情愿地以为,朱买臣和他妻子负薪而行,并且最终导致决裂的那一天,应该是夏日里的某一天。烈日当头,两个人走在通往市镇的街衢上,汗流浃背,步履维艰。身边,是来来往往的行人,和推着各式各样商品的小商贩。偶尔有匹马轻裘,俊逸非凡的人物经过,马蹄踏踏,扬起轻尘,远远望去,迷离,恍惚,就象是一个梦。
朱买臣忙里偷闲,从怀里抽出书卷,一边行走,一边高声吟诵。路上的行人纷纷侧目,嬉笑着朝他们指指点点,他却混若未觉,声音愈发昂扬起来……
坚持理想,好学不倦,书不离手,曲不离口,并没有错,可是,在稠人广众之下,用咿咿呀呀的读书声干扰别人的视听,就是你的不对了。老朱同学之所以不顾众人的目光,善意的,恶意的,讥讽的,戏谑的,据我推测,不外乎以下几点。
其一,作为一个特立独行,并且对自己以后的生涯有着严格期许和长远规划的人,他的心灵,已经强大到可以不顾俗世中芸芸众人的看法与点评。此时此刻,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当中,那喧嚣的市声与他无关,咫尺之外的万丈红尘也不能使他动容。
其二,先秦时期,就有人将达官显贵以外的人进行了等次上的划分,士农工商,谓之四民。士,也就是后来的知识分子,为四民之首。老朱虽然衣衫褴褛,面有菜色,走起路来踉踉跄跄,但是,手中的书卷,和口中吟诵不绝的圣贤之教,已经在他与身边这些人之间,斩截地划开了一道分水岭。——自己再潦倒落魄,到底也还是个读书人,这种社会价值观上的优越感,无形中给他提供了一个牢固的支点,使他自觉比别人高上一头。那些人瞧着他迂腐,他还看不上他们呢。
第三,以上的推论,其时都建立在这样的一种基础之上,朱买臣虽然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很有些书呆子的气象。但是,他还是一个纯粹的人,如同那些悠游山林,不同流俗的隐士,高蹈、清寂、目下无尘。他已经超越了世俗的评判标准。现实社会的流言蜚语,在他俾睨的目光中,纷纷溃败。虽然我们乐于相信,但是却无法欺骗自己,种种迹象表明,很显然,老朱先生不是这样的人。他对于功名和富贵的热衷已经先验地决定,他这一生,注定与隐士那种狂放纵逸的生活无缘。而且,出仕以后,与同僚之间的斗争和倾轧,更令我们确信,朱买臣这个人,不是一个书呆子那么简单。所以,无论有什么样旁逸斜出的举动,都遮蔽不了他灵魂深处那抹入世的底色。
在这样的背景之下,如果以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我以为,他这样的举动,实际上未尝没有引起当权者注意的心思。汉武帝当政时期,选官主要依靠任子和察举、征辟、射科射策等途径。任子实际上是世卿世官制度的一种延伸,你爷爷或者是老爸身居高位,自己也能跟着沾光,进入仕途,而且,这样的任官方式,已经有了制度化的保证。朱买臣没有这样强大的靠山,所以,走这条路就想也不要想了。射科射策考察的是对国家大事,边疆防务,经济政策和施政方针的见解与看法,如果你能做到见解高妙,语出惊人,引起皇帝的重视,这到也算是一条不错的出身途径。问题是它所针对的对象主要是太学生,也就是西汉时期帝国大学的毕业生,老朱同学是自学成才,这条对他也不适合。而乡举里选就不拘一格了,普通人,如朱买臣这样的草根阶层,也可以分一杯羹。如果乡论对他有利,一朝腾达,也未可知。当然,这里所说的乡论,并非一般升斗小民的交头接耳,嘀嘀咕咕,它是隐蔽在乡里的精英阶层对于其他人的一种评估,乡里舆论的向背,客观上左右着一个人的命运和前程。
所以,在某种程度上,朱买臣的举动,很可能是一种做秀,他有意无意地为自己塑造了一个命途多舛,但是固守清贫,好学不辍的正面形象。——只要引起那些精英人物的注意就可以了,至于旁人的闲言碎语,他根本不屑一顾。
换成一个没有底气的,在人来人往的通衢大道上,做如此这般的表现,即便别人不说什么,自己总会有些贼眉鼠眼的感觉吧。可是老朱同学就凛然的很。
他在前面且行且歌。身后的女人,却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这可怜的妇人,因着自己丈夫的缘故,竟然被迫成为众人视线中的焦点,这是她从来也未曾想过的。
她没有丈夫那样强韧的神经,众人诧异的眼神,交头接耳的议论,令她如芒在背,精神受着极大的磨折。
是不是因为先天的敏感和脆弱,女人对于舆论压力的承受能力,向来就比男人差一些。所以,阮玲玉当年在遗书上留下“人言可畏”四字。
她也屡次温言相劝,可是买臣“愈益疾歌”。——乍看上去,有点象小孩子的逆反和负气,可是,如果深究起来,我们看到的,也许就是这桩婚姻背后的苍凉底色——他根本就不在乎她的感觉。
这个认知令她沮丧。
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她是寻常女子,从来没有设想过,通过一桩因缘来炮制传奇。跟了他这么多年,她愈益清醒地认识到,丰衣足食已经成为遥不可及的梦幻,忍饥挨饿倒是日常生活的常态。但是,她是他备了六礼之仪娶来的妻,既然跟了他,即便是寒冻和困窘,她也认了。她听过他念的那些诗文,虽然不是念给她听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啊,一辈子,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不是吗。
多年以前,赵传唱道:现实的压力与生命的尊严哪个更重要。别人家的女人都在閫内忙活,她得走出家门,同丈夫一起搵食。她既背负着生存的压力,又面临着生命尊严的毁损。这样的日子,到底值不值得?
前尘往事事细细碎碎浮上心头,原来,自己珍之重之的一切,是如此地经不起推敲。而有些念头,虽然星星点点,但是,一旦冒出来,就可能烧成燎原的大火。史书中说,她向朱买臣求去。
多年以来,这女子沉默、隐忍,任劳任怨地跟在自己身后,如同一个淡漠的影子。而他,是她的天。他从不担心,她会跳出他的手心去,玩什么花样。这份笃定,给了他十足的安全感,也因之,使他对她不够重视。——有谁会去关心一个影子的感受和想法呢。可是,现在这女子站在他的面前,坚定地说,她要离开他。他很震惊,震惊的原因在于太过自信,他从来也没想过,这样的桥段,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他知道,她并非那种做张做致,因为一点小事不遂己意,便撒泼打滚,以离婚相威胁的女人。也就是说,她是认真的。
虽说一向以家国天下自许,但是,冷不丁地,这女人要从自己的生活中全面撤退,一时半会儿,他还没有办法接受。回过神来,终于明白,以后,自己就要一个人去面对这灰暗的现实,惨淡的人生,而未来,虽然有离合的神光在指引,可毕竟还是一个未知数。况且,天机半掩半露,也保不齐自己会错了意。于是,一贯沉稳自信的他,也变得优柔起来。买臣笑曰:我年五十当富贵,今已四十余矣。汝苦日久,待我富贵报汝功。
总是在失去以后,才想再回头,不管时光是否会倒流。直到现在,朱买臣才开始正视,这女人在自己生命中的意义。
可是,她对他,已经死了心,就象一尾鱼,对水死了心。现在,他又以富贵为饵,要钓她上钩,这不仅令她悲哀,而且简直近于鄙夷了。她所要的,不过是与他在这烟火人间做一对平凡的,有热度的夫妻。他却拿富贵来骄人了。这个男人,真的是从未了解过她。在他眼里,她竟然是这样的人!《汉书》中说,其妻恚怒曰:如公等,终饿死沟中耳,何能富贵!这话听起来很没口德,我却觉得,她是用进攻的姿态,掩蔽了防御的本质。这是真正的绝望。
朱买臣知道自己留不住她,只好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