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珠抱玉》南山楸

179、第 179 章

　　胥善则低头看她，脸上神色复杂，眼底满是哀伤。
　　石韬玉有些承受不住他的目光，低下头来侧脸贴着他的膝盖：“别这样看我！”
　　胥善则心头北风呼啸，吹得他几欲窒息。眼前这个人状似温顺，其实心比石头还要坚硬。他闭上眼睛，仰头叹气：“无论我怎样看你，无论我说什么做什么，你都不打算改变主意，是不是？”
　　石韬玉不敢直接回答，心里再三掂量，反问：“我听说你要为石家修复家谱，眼下进展如何？”
　　胥善则见她居然敢有此一问，忍不住冷笑出声。
　　石韬玉硬着头皮劝：“大费周章，劳而无功，你这又是何苦！”
　　胥善则伸手托起石韬玉的脸颊，强迫她直视自己：“我做这些不为功利，而是为你，你不明白？”
　　石韬玉用力撇过头去，回避他拷问的目光：“石家已绝后，就算家谱编得再漂亮又有何意义？况且如此平庸之家，实在看不出多少家学渊源，那家谱几分真假，是不是假借追根溯源攀扯同姓的达官贵人，也未可知。这样一本名册，不值得你耗费心血。”
　　胥善则沉了脸色，厉声质问：“你从哪里学来的这些歪理邪说！”
　　石韬玉见他面如生霜，不由自主地心虚，可还是梗着脖子继续：“我已同君侯说定，将石头养在我名下，成年后便会继承石家。若非要有一本家谱，就从他开始吧。”
　　“你……你简直……”胥善则瞠目结舌，难以置信地将眼前人打量一遍又一遍，怒极而笑，“怪我！怪我只教你读书识字，却忘了教你孝悌之义！”
　　“你教过的，是我没学好。”石韬玉一副不知悔改的固执模样，“道理我明白，可我没法对石家一视同仁。”
　　“你真是岂有此理！”胥善则激动得差点直接站起身来。他瞪着石韬玉，觉得这人如此铁石心肠，如此冥顽不灵，实在令人齿寒。他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劝导，千言万语堵在喉头。马车里一时间陷入死寂。
　　石韬玉蹲了半晌，感到手脚麻木，但胥善则始终不发话，她略一迟疑，默默起身坐回原位，余光瞥见胥善则无动于衷，便也盯着门帘发起呆来。
　　胥善则终于稍稍平复了心绪，看着她面露讥诮：“纵使你对亲生父母积怨难消，可你身上依然流淌着他们的血，你的养子也依然承袭他们的姓氏。你一手抹掉石家的历史，又一手促成石家的传承。自相矛盾，自欺欺人！阿玉，你又是何苦？”
　　石韬玉下意识要反驳，可念头一转，反而舒展眉眼道：“如你所言，我的所为不过是破旧立新，便谈不上过错，更无需你来弥补。”
　　胥善则一时语塞，瞪她半晌，肃声道：“你当真一意孤行？”
　　石韬玉点头正视他的目光：“我意已决。”
　　“好，好！”胥善则不再说话。
　　马车在胥府门前停下，胥善则率先下了车。石韬玉停留片刻，这才起身。她掀开门帘，却见胥善则仍站在车旁。二人目光相接，胥善则伸出手来。石韬玉心绪缠乱，手却已不由自主地递了过去。胥善则牵着她下了马车，便松开手，一言不发地进了门。
　　石韬玉亦步亦趋地跟上，一路跟到了听松阁。她在门槛前定住，看着胥善则进门、入座、翻书，仿佛她已不存在。她想自己方才把人气得不轻，受此冷遇也不冤枉，犹豫片刻便转过身去。估计胥善则一时半刻都不想见到自己，她巴巴地朝洗竹轩望了几眼，脚下方向变换，往自己从前的闺房走去。
　　进了房门，隐隐约约飘来一阵熏香的气味。石韬玉嗅了嗅，辨出是桂花。她四下扫视过去，发现自己离家日久，屋子里竟像是一直有人打扫，日常使用的器物仍按照她的习惯放在随手可及的地方，仿佛一直在等她归来。石韬玉心头一酸，歪坐到榻上，泪意涌了上来。
　　当初她刚回钟陵，胥若拙立刻安排她住进了胥善则的洗竹轩。她满以为得到了胥家的接纳，然而胥善则一回到家，又安排她住回到这里。这里，是她和胥柔则未出嫁时居住的地方，是胥善则的妹妹们的居所，而她明明已经是胥善则的妻了。石韬玉满怀委屈和不甘，抹掉眼泪豁然起身。退路是退路，前路是前路，她不能因为身后有了余地，就放弃了原来的方向。
　　石韬玉匆匆出了门，往洗竹轩的方向去。她心里急躁，脚下生风，路过花园时袖沿刮到树枝被挂住了。石韬玉脚步一顿，不得不停下来。她解开袖子，发现勾住自己的是一棵蜡梅。
　　此间已至深秋，蜡梅叶子虽还绿着，但一粒粒花苞已孕育在叶腋之中。石韬玉又联想起房中的桂花香，心中又是一阵隐痛。大概是因为项府那棵朱砂沁的缘故，胥善则似乎误以为她最喜欢桂花，连熏香都选桂花味的。其实不然，她最爱家里这几株蜡梅，因为唯有蜡梅不惧风霜傲然冰雪，还能在苦寒里开出花来，正如她自己不但从冰天雪地里活下来，还要活出个千姿百态。可笑的是时至今日，胥善则竟不知道她最喜欢的花是什么。白首如新，大抵如此。
　　石韬玉突然泄了气，方才种种委屈不甘，乃至怨愤哀痛，此刻都化为无力。她呆立在原地，心头茫然。该往何处去？她一遍遍扪心自问，该往何处去？
　　胥善则也不好过，兀自在书房坐着，一页书反反复复地看，满眼的字却没一个落到心上。等到天色暗淡下来，到了该用晚膳的时候，石韬玉还是没出现。他招来下人询问，听说她回房没多久就去了花园散步，后来又去了荷塘边钓鱼，这会儿人正在厨房里看厨娘煎鱼。胥善则默然，等到花厅里点灯上菜，他才看到石韬玉款款而来。
　　桌上摆了一道梅菜烧鱼，石韬玉指着道：“这些鱼是我下午才钓的，很新鲜，你尝尝。”
　　胥善则没动筷，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分开这几个时辰，她已恢复了从容冷静，仿佛关于石家的争执从未发生过，他们之间也未有任何隔阂。他想了想，伸出筷子挑了一块鱼放进口中。
　　石韬玉嘴唇轻颤，待他停下咀嚼才问：“滋味如何？”
　　胥善则翻着舌头吐出一小撮鱼刺，答道：“肉质鲜美，可惜刺多。”见石韬玉眸光闪动，他又抬手夹了一块。
　　石韬玉没再说话。她今日钓上来的都是小鱼，厨娘说吃起来不方便，就用油炸得酥酥的，没想到还是有那么多刺。但胥善则并不嫌麻烦，慢慢嚼细细挑，最后竟都吃完了。石韬玉不由得庆幸，他对自己钓的鱼都有这样好的耐心，想必也不会轻易放弃自己。
　　胥善则吃完放下筷子漱口，内心已比餐前熨帖了许多。石韬玉简直就像这浑身是刺的小鱼，但只要她愿意留在自己的碗里，别的他都可以尽量不计较。
　　饭后，石韬玉跟着胥善则去了听松阁。对方只是看书，她便也寻了一本静静陪坐在侧。过了亥时，胥善则起身回洗竹轩，石韬玉也厚着脸皮跟了过去。胥善则没打发她走，却也没说其他。二人相敬如宾地睡了一夜，中间像隔着楚河汉界。
　　次日石韬玉醒来时，胥善则早已出门。她梳洗装扮，用过早膳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让下人把她闺房里的东西都收拾好送过来。那个房间，她不会再去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