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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七十 芍药 ...

  •   当葛青醒的时候,陈静淑已经不在了,床上的纱幔被放下来。隔着红帘子,外面的人影显得模糊,说话声也显得细碎。葛青静静听着,费了很长时间才分辨出说话的人是谁与谁。
      一个是陈静淑,一听便能听出来。而第二个大约是周太医,她们似乎是在争吵,语气都不算愉快,尤其是周太医,她反复强调着什么‘香炉’、‘香料’一类的,情绪波动十分剧烈。而陈静淑不怎么理她,时不时发出几个单音节,在周太医气得破音的时候,突然把话题引到了什么医书上。
      葛青听着,卷上纱幔,不禁看向角落里的鹤首香炉。今日的香炉没有点,里面只有一把燃烧后的白灰。葛青盯着鹤首上的红宝石眼睛,脑中飞快闪过七天中关于香炉的所有记忆,不知是不是她记岔,似乎在这七天中。这个香炉没有被点燃过一次。
      这个不算可疑的点一闪而过。
      然后葛青看到周太医留下一句‘好自为之’之后负气而走,而陈静淑转过头来,向她笑着说了一句:“我应当恭喜你。”
      葛青疑问。
      陈静淑道:“恭喜你即将入住流光阁,不必再寄人篱下。”
      “流光阁?”葛青愣住,在反应过来流光阁的意义之后,看向陈静淑,“你不想我住进去,不想我污染她曾经居住过的地方,不想我去打扰她,是吗?你这个表情,我看不明白,你是在怨我吗?”
      “不是。说污染太过了。”陈静淑摇头,事实上她脸上没有表情,当然眼睛里面也没有什么光芒。
      葛青走下床,走向她,“如果你不愿意,我可以拒绝陛下。”
      “比起流光阁,我更喜欢你的牡丹园。”
      “不必。”陈静淑轻声道,说话之前低头抿唇,然后目光看向窗外:“陛下已经请出她在流光阁的牌位。”
      “那里已经没有她了,你请随意。”
      陈静淑说着,坐到梳妆台去,拉开衣襟注视镜中锁骨上的狰狞到野蛮的伤疤。
      葛青走到她身后,也偏头看镜中那伤疤。
      “既然如此,我会住进流光阁。但是我想问你……”葛青没有直接把话问出来,她不能触摸实体,于是带着痛惜抚摸到镜中,想碰的是美人身上不应有的瑕疵,却感受到了冰冷镜面和自己的手指。
      “问什么?”
      葛青看着镜中陈静淑的眼睛,轻声问:“那个地方有她生活的痕迹,你以后愿意去看她吗?”未尽之言咽下,对方总归是明白了。
      陈静淑指甲嵌进起疤的沟壑中,皱起眉头。
      “我曾说过,再也不去那里。”
      “人总是会违背之前所说过的话,我会尽量保持流光阁原来的模样。偶尔去看看吧,或许能找回过去的影子。”葛青说着违心而大度的话,目光紧扣在镜中不美的疤痕上,脸色一直很深沉。
      陈静淑沉默,葛青手指在镜面上碾压,忽而道:“我将你这块伤疤去掉的。”
      “这么深的伤疤怕是去不掉了。”陈静淑淡声道,然后轻笑了声:“况且去掉它做什么?就要它每天痛着,才能提醒自己,曾经发生过什么。”
      “过去已经过去,不可回转。留下这丑陋的伤疤,也不过是平添苦痛。”葛青道。
      “虽是前尘惘然,但总有痕迹不可磨灭。”
      “……”
      话中话外,都是不如人意。葛青将手从冰凉镜面收回,从镜中窥人转到镜外。从镜中窥人总有一种距离感,分明咫尺之间,却如云端之上总是不可触摸。而在现实中,那片阻隔人的镜面也没有消散,葛青看着陈静淑,她们的距离很近,她可以看到光芒下的琥珀色眼眸是如何流转收缩,也能看到苍白肌理上代表岁月侵蚀的淡斑,就这么一张脸美的不美的,她都能看到。可也仅仅是只限于看到,她不过是将手前倾,就收到一个冰冷的疏离眼神。
      “我还有事情要做,你应该回去了。”陈静淑不想看葛青那双眼睛,也不想去琢磨其中的意味。她将抗拒融进面对葛青的每一种情绪里面,然后拍了拍手,等候的杜鄂闻声走进来,将自有两人的这一种小隐约都戳破。
      葛青在杜鄂进门后,就退了几步,待杜鄂靠近陈静淑为她梳妆,这距离便无形中又远了。
      “青姑娘,奴婢为你准备了洗漱用品。”杜鄂道,在她身后跟着许久不见的春柔。
      春柔好像是长大了,沉闷了,无聊了,在杜鄂说话的时候将手中的东西向葛青一摞,然后垂着眼僵着腿,将东西放到了盆架上呆呆的退到一边去。
      葛青对她印象不深,所以没有怎么注意她。再加上她也失落,于是在一番洗漱后盯着梳妆的陈静淑看了一会儿,预备沉默的离开。
      然而她在离开前,回头看到了角落里默默无言的鹤首香炉,忽然停下脚步问。
      “香炉里面,有什么?”
      陈静淑在与杜鄂商量是否用丝巾将伤疤遮蔽,闻言将丝巾缠到手指的动作顿了顿,头也不抬的淡声道:“你认为你有资格知道吗?”
      “妾妃告退。”葛青手自耳后沿颈下落,带着落寞的情绪向陈静淑欠身施礼后,优雅的退下。
      她走时,陈静淑转过头看她,眨了眨眼睛。
      离去之时,恰如故人来。
      “就这样吧。”陈静淑将缠在手指上的丝巾解下,交予杜鄂手中,“便是丑也让它丑着吧,左右已经是这样了。”
      “是。”杜鄂不多话,接过丝巾放到一旁稍后处理。
      春柔悄悄看了那骇人的伤疤眼,眼红了一圈,神色在委屈与害怕之间。
      葛青走出房间,许久未见天光,清晨的日头都让她觉得刺眼。
      可明明是觉得刺眼,她还立于原地睁大眼睛去看,看到白光中漫出彩光,朦胧的幻影像是透明小虫般遍布眼前。她脸上的落寞一点点被光芒融化,自顾自的笑了起来。
      至少还活着,活着就能再看到阳光,就能再看到希望。
      葛青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回牡丹园去,牡丹园的路她再熟悉不过,可是从来没有一次,她走得像现在这样,每一步都感到踏实与满足。
      活着,活着。
      她脑中不断反复这两个字,这两个字是浪潮中翻起的浪花,起起伏伏。
      葛青终于明白了这一个大前提,一切美梦的大前提,活着,要双方都活着。
      牡丹园的牡丹已经到了要凋零的时候,葛青走到花丛中,摘下一朵花边泛黄如金丝的牡丹,深深的嗅了一口仔仔细细的拿到眼前观赏。
      小茵收到皇帝的旨意在指挥宫人整理要带出牡丹园的事物,其实也就是之前仓皇搬进牡丹园的那些不稀奇,葛青并不在意,将手中花枝插进白玉瓶后坐下,静静的看着宫人们来去匆匆。
      她开始想,那人曾经居住过的流光阁全貌是如何?

      流光阁。
      葛青漫步在这一个陌生的地方,在其中寻找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曾生活过的痕迹。
      她打开每一扇门,仔细端详每一个器皿,看一重屋宇。
      她走了很多圈,终于察觉到这个陌生地方所暗藏的熟悉感。然后她又急匆匆再走了一遍,在庭院中抬头看向屋檐上展翅欲飞的雀鸟,肯定了自己的猜想。
      流光阁的布局和昭阳宫是一样的,只是由于嫔妃与皇后的差距,所以流光阁相对要小一些,陈设要简约一些。但它毫无疑问是在模仿昭阳宫,模仿到会在某个恍惚时候,以为自己身在彼间能见到同处一室的人。
      忽然间,葛青对那个人的印象变得没有那么生硬。
      她在排斥之余,悄悄生出了一种名为同命相怜的感觉。
      她意思到,在这个地方,在几年前也曾有一个人和自己一样,在日日夜夜对一种注定得不到的东西孜孜以求。
      活在别人口中近乎完美的容妃,在葛青面前生出了另一面。
      葛青看着悬挂着‘芍药园’三个字的匾额,几乎可以笃定,这个被完美化的死者一定有和她一样的疯狂时候。
      葛青推开了这扇尘封的木门,穿梭时光的吱呀声在朽烂木头中响起,门上的灰尘像瀑布一样簌簌而落。葛青遮住口鼻,在尘埃落定之后,感受到了涌到鼻尖的一股冲天香阵。
      或许该算是一种奇迹,在显然已无人问津的门扉后面,她看到了一片杂乱无章肆意生长的花海。那种与牡丹相仿的花,在这个牡丹渐次凋零的时节向天狂妄的生长着,仿佛在它们扎根的泥土有磅礴的生命力在源源不断的向硕大花朵输送,使它开得更艳更浓重更肆无忌惮。
      葛青在一瞬间感到震撼,走进芍药丛,花过人腰,一阵风来摧残,枝下落红堆积,馨香更重。
      “这芍药园里的每一株花,都是容妃娘娘为皇后亲手种下的。”跟在葛青身后的李姑姑忽然道,她暂时还留在葛青身边。
      “为皇后而种?为何?”葛青问。
      李姑姑十分怀念的看着芍药丛,答:“差不多是十年前的事情了,那是皇后还不是皇后,只是一个不受宠的小妃子。”
      “她就住在这个院子里面。”李姑姑说着,转身看向芍药园尽头的门扉紧闭的房间,指了指,道:“大约是那个房间,只是流光阁修葺过好几次,奴婢也记不清这几间房是否动过。”
      葛青看见了,于是想也不想的将那个房间造访。
      李姑姑随她进去,继续说着:“以前这里不叫芍药园也没有这么多芍药,是皇后娘娘从冷宫回来之后第一个春天,才有的这些芍药。”
      “从冷宫回来?”葛青抓住了这个关键点,看向李姑姑:“皇后娘娘进过冷宫?”
      李姑姑点头,“她喜欢牡丹,但是后宫之中只有皇后才能种牡丹。主子想讨她欢心,所以在她居住的地方,种下了这些与牡丹最相近的花。那时候,芍药园的芍药花有近千株,光是流光阁用来照顾芍药花的丫鬟就有数十人。也是这些花,使得主子彻底得罪了太后和前皇后。”
      “不过,奴婢想主子当时应当是不后悔的。”
      葛青听着,在芍药的香味中冷笑,淡声问道:“那她取悦到人了吗?”
      “没有。”李姑姑摇头,语气带了一些遗憾:“芍药与牡丹再像,也终究不是同一种花。那些芍药花再怎么多,也是皇后娘娘不喜欢的东西,所以皇后娘娘看到花之后连一个笑都未曾施舍。而且,在主子种下这些芍药后不久,皇后娘娘就得到陛下青睐,从流光阁中搬了出去。”
      “果然如此。”葛青道,心中浮现出一股畅快来。
      但是随着李姑姑的下一句话,她心中升腾的畅快感消失。
      “不过在奴婢看来,皇后娘娘也并非是她表现得那么无动于衷。”
      葛青问:“何出此言?”
      李姑姑道:“是先有芍药园,后有的牡丹园,牡丹园中与芍药园的格局,相差无几。”
      “……”
      葛青转身,看向门外一朵朵开得狂妄的花朵,在一个抿唇之后,露出一个更为狂妄的笑。
      她勾起嘴角,先是道:“是吗?”
      后沉下眉,“可是不管皇后是如何想,我却是不喜欢芍药花的。”
      “来人,把这些芍药花都给我铲了,一株都不许剩。”
      李姑姑听着她的命令,微微摇头,“花朵无辜,你这是何必呢?”
      “这些是静淑不喜欢的,而我,会送给她喜欢的。”
      “我会一步步取代她,并比她更甚。”

      当夜,忙碌的昭阳宫,有人送来一卷本该被焚烧的画。
      陈静淑在屏退宫人后,对着烛火将画卷展开。
      青青子衿,故人面目如初。
      “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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