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子衿》朝为道

4、四 噩梦

　　“静淑。”
　　款款深情的声音在风中飘摇，陈静淑拖着长长的凤袍行走在一片破败的花丛中，那使她寻觅的声音似在她的耳边，又似在花丛深处。
　　“你在哪里？”陈静淑停下脚步轻声问道，却拂袖于冥冥之中望向一倾塌的花架。
　　枯枝拥抱残花，衰草连天，晦暗天光，一切都褪下色彩变得了无生趣。陈静淑分明觉得有人在哪里，但是她的目光却只看到了一片衰败，这竟让她生出了几分哀叹春去的忧愁。
　　“静淑。”就在陈静淑伤感的时候，似鬼魅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是响在了陈静淑的身后。
　　陈静淑觉得那声音是熟悉的，可是她却分不出这是谁的声音。她只有抱着迷惘蓦然回首，然后意料之外的望到了一个窈窕的人影。
　　那是一个女人，一个穿着青色纱衣的女人，她曼妙清丽，如凌风举叶的荷。她的眉眼如墨画，轻启荷色的唇，开口就是情意绵绵。
　　“静淑。”
　　仿若叮咚一声，雨滴自倾塌的荷叶落入水中，陈静淑眼见的世界因这声呼唤，而如生涟漪的湖面一样晃荡，这让她有站不稳的错觉。
　　“你还记得我吗？”那女人问陈静淑，每向陈静淑走一步都燃动春色，将万物荣茂。
　　陈静淑握住了旁边倾斜而出的花枝，退后一步，自缓缓绽放的花蕊后面望着走向自己的女人，轻轻摇了摇头。
　　“你是谁？”陈静淑低声问道，语气单纯得像初见生人的纯稚幼儿一般。
　　那女人笑了，走到与陈静淑只隔一道花枝的距离，她身后也抓住了花枝褐色的枝条，花影斑驳间她巧笑嫣然着告诉陈静淑：“我说过的，你永远都不会忘记我。”
　　“永远都不会忘记你？”陈静淑疑惑的重复着女人的话，她微微歪头，头上的凤翅摇晃着红珠，她似乎是真的在思索这句话的意义。
　　“你……”她放下花枝，有些迟疑的抬眸望向那个静静等待她想起的女人。
　　血，陈静淑愣愣的看着鲜艳的血红从女人的青色纱衣上漫出来，没有任何征兆的，那女人就这么在陈静淑眼前被血色浸染。
　　女人猛地对陈静淑伸出血手，裂开嘴唇齿之间都要红色粘连，她神色变得哀靡近乎凄切的问道：“这样的我还不能让你记起吗？”
　　“静淑。”
　　“静淑……”
　　“静淑！”
　　女人重复的呼唤着陈静淑，每一次念出口都饱含着不同的情绪，似情人低语又似缠病□□，最后如鸟类垂死，挣扎着羽翼与夕阳之中最后一次不甘的戾鸣。似在燃尽所有的决然，还好似最后一搏的呼救。
　　陈静淑头上的凤翅与身上的凤袍，以及所有象征皇权的东西都在刹那迸裂，当她在这声悲鸣中双膝跪地的时候，她的三千青丝披散下来，全身只剩一件寂寞的白衣。她终于想起了女人的名字，仰头看着沐浴血中的女人，伸出的手在空中颤抖又欲收紧退缩。
　　“魏清荷。”陈静淑复杂的呢喃着这个名字，青丝黏在了她朦胧的眼前。
　　在女人委身，一双血手要与陈静淑相牵的时候，陈静淑却在那一瞬间咬起了下唇，她快速的收回了自己伸向魏清荷的手。
　　空气似乎都停滞了，本因女人而被唤醒的春色颓然枯败了下去，暄暄花丛重现死寂。
　　陈静淑不知对谁摇着头，然后在女人悲哀的目光中缓缓站起身，站成一条笔直向天的线，华丽的凤凰伴着艳丽的红色污染上她的白衣，三千青丝重新被规束以沉重的凤冠，将她傲骨压折。
　　她张开双手，宽大的袖袍上金线流动出璀璨，她仰头下颚划出一条矜贵的弧线。
　　“本宫是大雁的皇后。”她说着，额前的朱砂点染出血光衬得她眉眼如凶，再不见一点纯稚。
　　“静淑啊……”女人身上的血色也化成红色萤火从她身上的剥离，她身上的轻纱在风中摇曳得像一片片即将被打落的叶，以哀叹婉转的声音问：“你何时才能后悔？”
　　陈静淑四周的景色越加黯淡，她身上的红色就越加烈烈如焚，凤首所衔的红珠摇摇晃晃，她的眼神却坚定得如从未被动摇过。红唇开动，是最无情的声音，“本宫，至死不悔！”
　　“魏清荷，你无论死活都是本宫最讨厌的人！”
　　“本宫不想要什么情爱，只想要权势！永远都只想要权势！”
　　陈静淑越说越激动，在最后的时候天空都随着她狂妄的声音震起惊雷，一场大雨忽然而至。如盆倾倒的雨水随着陈静淑仰头的曲线，滑下她的胸膛，心中渐起一股寒冷，她却依然傲立在那里丝毫不动。
　　“静淑啊……静淑啊……”
　　“你何时醒悟啊？”那女人轻问，在她身影消散泣下一行清泪的时候，陈静淑在雨中闭上双眼，眼尾处滑下一道朱砂。
　　待陈静淑睁开双眼，女人已经无处可寻，磅礴的大雨冲刷着被掠尽了生命力的枯败花丛。
　　她这才低下头，看着积水地面浮起的一片片涟漪，兀自呢喃：“不后悔，我永远不会后悔……”
　　长长的凤袍上绣着金凤的羽翼，陈静淑跌撞的走向花丛深处，脚步踉跄如醉酒。
　　不如归去。
　　不如归去……
　　梦境之中，不知又响起了谁的声音。

　　“主子！”
　　陈静淑被春容惊讶的声音所唤醒，她睁开眼下一片模糊的双眼，略微迷茫的望着床角低垂的香囊。
　　“我这是……”陈静淑轻声问春容，自己抬手摸到了眼下一片湿漉漉的泪渍。
　　春容递过来一杯微凉的茶水，告诉她：“主子你做噩梦了。”
　　“是啊，是做噩梦了。”陈静淑接过茶水，叹息着轻声道。
　　“主子最近总在叹气。”春容将陈静淑身边的被子捏好，面色担忧。
　　陈静淑将抿了一口的茶水放回春容手心，越过春容看向窗外，窗外树枝在灯影下摇晃着，投在映着月光的地面上就是一片斑驳。雨点打竹叶的声音响起，陈静淑偏头问春容：“是下雨了吗？”
　　“奴婢出去看看。”春容放回茶杯，闻言立即起身。
　　“不必了，应该是下雨了。”陈静淑阻止了春容，随后温和道：“我看这夜还长，你回去睡吧。”
　　“不了，主子做了噩梦恐怕是再睡不下，奴婢陪着主子。”
　　陈静淑笑了笑，遂望着窗外再问春容：“你跟我多长时间了？”
　　“奴婢跟着主子已经十五年。”春容想了想，在追忆之后笑着回答。
　　“十五年……”陈静淑念着这个数字，感叹：“竟是从我入宫开始。”
　　“是啊，奴婢从主子进宫那年就跟着主子呢。”
　　“那你觉得，本宫变了吗？”陈静淑又问，不自觉换了一个更显身份的自称。
　　春容认真的打量了一遍陈静淑，答道：“主子您当然是变了，十五年时间谁不会变呢？”
　　陈静淑听这话之后点了点头，低声：“你说得对，十五年了，谁都会变了。”
　　“我看这雨下得不大，春容陪我去个地方吧。”
　　“主子要去哪里？”
　　陈静淑吐出两个字，“冷宫。”
　　春容一惊，下意识问道：“主子是又梦到那个人了吗？”
　　“嗯。”陈静淑点了点头，显然这不是她第一次在噩梦之后去冷宫了。
　　“那主子先等着，我去叫醒她们，伺候主子更衣洗漱。”春容话这么说着，实际上还是等在陈静淑床边听她决定。
　　“不用，你去准备两把雨具就行了，不必惊动她们。”
　　“是。”春容领命退去，而陈静淑则自己起身，潦草的将衣裳穿起。
　　待春容回来，陈静淑已经梳好了一个懒散的发髻。
　　“主子，雨具取回来了。”春容将两把红伞拿给了陈静淑看。
　　“那就走吧。”陈静淑勉强笑道。
　　虽然之前说了不惊动其他人，但是春容为了陈静淑的安危着想还是带上了两名小太监。雨夜之中，室外光亮不怎么好，即使是夏季的夜晚也显得寒凉阴森。
　　陈静淑一出去，就重重的咳嗽一声。
　　春容停下步子，担忧的开口：“主子不若等天亮再去吧，这又是雨又是雾的，您的身子不一定熬着住啊。”
　　“不，就现在去。”陈静淑道，看着窗外的雨幕目光有些执拗。
　　其实经过春容的一番折腾，整个昭阳殿的人都已经醒了，每一处檐角都点上了宫灯。陈静淑转身，同一个睡意惺忪的婆子吩咐道：“若是卯时本宫还未回来，你就派人去吩咐各宫，说本宫身体不适，今日不需她们请安了。”
　　“奴婢谨记。”那婆子见陈静淑是对自己说话的，顿时所有的困意都被吓得烟消云散。
　　陈静淑见此点了点头，随后就带着春容等人消失在了雨幕之中，留下一群被惊醒却不敢有怨言的宫人们。

　　雨夜中的皇城完全是另一番模样，它虽丢失了繁华喧闹却更加的沉默庄重，如一个年过百岁的冷眼旁观着。
　　在陈静淑的眼中，雨夜中的皇城就是如鬼城一般，阴森凄凉。
　　只有一些后妃们才知道，她路过的湖泊是不是飘着冤魂，她路过的枯井是不是葬着白骨。但即使陈静淑知道此处有人埋骨，在这个雨夜中她也丝毫不觉得害怕，依然挺直着脊背似乎风雨不摧。主仆几人一路沉默，终于在天边泛起一点点亮色的时候来到了冷宫。
　　冷宫已经许多年无人居住了，所以也不和从前一样有人把守。陈静淑在推开破旧的木门之前，回头吩咐宫人：“你们就在这里等着，不要跟着了。”
　　“是。”在春容的带领下，几人纷纷称是，陈静淑这才走进冷宫。
　　冷宫就是冷宫，陈静淑一进门就感到了刻骨的冷，但是她没有在意撑着鲜艳的红伞，走到了冷宫那棵最吸引人注意的巨大枯树树下。在这棵巨大的枯树上，挂着一道泛黄泛灰的三尺白绫。
　　陈静淑不顾肮脏，对着那白绫伸出手将它紧紧抓了自己手中，污水顺着白绫流进了陈静淑袖中浸湿了她整只手臂。陈静淑浑然未觉，即使细雨斜飘撒到了她的脸上，她也依然仰着头死死的看着白绫的系挂处。
　　“本宫不悔。”陈静淑说出了梦中所言，在要将白绫拽下来的那一刻松开了手。
　　然而，她又多说了一句：“也无愧。”
　　白绫被雨水打得不断摇晃，如同一个随风摇曳的白衣女鬼一般。
　　当天早上昭阳殿的请安，果然是因陈静淑身体不适而取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