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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土御门敬吉(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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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继续走。敬吉问道:“你先前看到了我的魂,那么你看出我还剩多少寿命么?”
平啓迟疑了一下回答道:“十年左右。”
敬吉笑笑说:“你是安慰我还是真的没看出来?现在我可不是问卜哦。”
“我不常有机会看人的魂魄。”
“少来这套。”
“……不到三年。”
敬吉点了点头:“如果不考虑外力,阴阳师根据人的灵魂品相是能够猜出寿数的。你能看出还剩三年,已经是个不错的估算了——但还是不对,其实我的寿命只剩不到一年半了。”
他怎么能如此平静地说话?平啓犹豫了一下:“……我也觉得奇怪。我看到敬吉大哥的寿命虽然有三年左右的剩余,可是却超过寻常的速度流逝,这是怎么回事?”
生命如同沙漏中的沙,上天给予的份额固然有先天的不同。而人类的行为却可以控制它流逝的速度。自爱者长寿,自毁者早夭。生命之沙就在不经意中细细地流失。
“这说起来可就长了。”敬吉道。
“我从小灵力很强(真不输给你)。还在襁褓的时候,父亲就观察到我对周围气的变化相当敏感。当然很多孩子都有灵感。但不是每个孩子都不怕那些东西,我可从来没被那些玩意吓住过。我从七岁起就开始除灵,十四岁进阴阳寮。就在那年罗城门(封鬼之门)的石柱崩塌,大量魔物逃逸。父亲和别的大阴阳师前往战斗和修复封印,谁都顾不上管我,我也偷偷去了罗城门。迎面碰上大妖‘鵺’。虽然当时年少无知,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但看到它遮天蔽日的黑色翅膀,身形如乌鸦,利爪如鹰隼,吼声如同虎豹,也明白碰上了难以对付的妖怪。”
“我记得父亲当时回头看到,脸色已经变了。他知道鵺是妖怪中的大恶,杀死猎物的手段极其残忍。父亲和别的阴阳博士立刻施法试图吸引它的注意,但这种魔物却是一旦瞄上什么猎物,不把它弄死绝不罢休。父亲他们又投鼠忌器,怕使大法力的同时伤了我。我想那时的父亲比我更清楚我命悬一线吧。呵呵,说实话,反而是处在危险中的我显得超乎寻常地冷静。别人的大呼小叫我充耳不闻,毫无惧怕地面对那只鸟怪,在那种时刻,我竟能感觉到自己心在赞叹它的气势和威仪。同时感觉自己无比清醒,耳朵分辨得出气流的微妙变化,从前学过的东西——哪怕是只扫过一眼的,当时都在眼前清晰浮现,并坚信无疑。”
敬吉望着远方,心神完全沉浸在了往昔岁月里。
“那是我初战以来打得最尽情的一战。胸口好像被什么东西呼啦一下张开,有力量冲出来注满全身。大小法术都运用到精确无误,结界做得完美无缺。当它的黑羽袭来的时候,上面纤细的翎管都看得清清楚楚,打出的每张符都是完全攻击。随后,我愈加胆大起来,心想既然结界能如铜墙铁壁一般保护我,自然也能囚禁妖物。于是自作主张张开结界将它放入。众人都以为我因为年幼力衰而撑不住,一片惊呼。我却于在此时抽身退出,同时成功收缩结界将它困住(当然我也因为胆大妄为而付出了代价,退出结界之后我的身体所有暴露的皮肤立刻被气流的锋刃割破了。)优势来得之快,旁边的人们都来不及反应,唯一清晰的是父亲的声音:敬吉,封印它吧。以你的能力可以了!”
“我很吃惊,因为封印是需要高强的法力的。我自认为得到这场胜利大部分取决于脑子而并非法力(我从未想过这一仗竟然使我大幅度提升了能力)。但我对父亲的话从来深信不疑,但当我试着念动咒语的时候,我看见鵺在结界之中绝望地扑腾着巨大的翅膀,妖力之猛——如果不是几个阴阳师不约而同冲上来替我加强了结界之气,我做的这个结界就被它撞碎了。结界中黑色翎羽飞扬散乱,红色的血丝喷溅,情景非常可怖也及其惨烈。不知哪里来的那股勇气,年方十四岁的我做出了一个骇世惊俗的决定。我毅然打破了结界,我对扑落在地的鵺说,我可以不封印你,但你得做我的式神……”
“周围的人目瞪口呆。鵺也很惊异,它用洪亮的声音问我,‘我如果不答应呢?’我说,‘我们可以接着打、或者约时间打。直到我被你杀了或者你答应做我的式神为止。’多少人在那一刻认为我疯了。但我才不在乎,收服鵺妖的这种想象是脱口而出的。虽然很不现实,但却令我无比激动。”
“鵺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我,‘你知道我是什么吗?’我说从前只听说过名字。它冷笑了一声,说不知道它是什么还敢在这个时候放过它,不知道还敢轻率地要求它当式神。一个能力还不稳定的阴阳生,竟然敢夸下这样的海口,实在是太可笑又不知死活。我没有理,只凭着少年血性说,‘你不愿意的话没关系。但作为我此时不封印你的回报,你得答应不能骚扰无辜的人类,想要报仇只找我。’”
“它仰天大笑。空气在它的笑声中嗡嗡震荡,过了好一会儿它才停下来,‘你是拿我当磨刀石来锻炼你的法力吧?’我回答‘你要这样想也可以。’它用那双森绿的眼睛盯了我好一会儿,然后平静地说‘好,我答应当你的式神!’——如此干脆的回答使我有一瞬怀疑是否听错了。只见它伸展开厚密的黑翅,仿佛屏风一般把别人隔离在外面,只把我包拢进一个只有我们听得见彼此对话的空间,告诉了我它的名字……”
“隂野岚牙——它的名字叫岚牙。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能叫的名字。式神是阴阳师最忠诚的仆从。从那时起,直到我失去它的两年间,我们始终在一起。我在民居除灵,它隐去身形待在我身旁;我在山林追妖,它在云间盘旋;我在阴阳寮处理公务,那里妖怪不得进入,它守在附近等我。我并不合群,却对它无话不谈,它强大而沉默,将我说的一切悉数全收。虽然它经常隐身,但我知道它在——在就安心。我猜想父亲也许并不赞同我收鵺做式神,因为使妖怪做式神,对阴阳师的法力要求极高。我想父亲一定是担心我的能力驾驭不了岚牙而忧心忡忡。我不是不知道这样做的危险,但我把它当作对我修行的挑战。我想岚牙自己也明白这一点。”
“它从前不是因为我完全不了解它而嘲笑过我么?有一天我特意去查阅了。一看之下竟大汗淋漓,文献中详细记载了这种妖怪的妖异和残忍。如果它对你的判断为恶,你这一生绝对无法躲避它的追杀。但如果它对你产生认可,那么你终其一生都能得到它的庇佑。我看到无数能力高强的人挑衅鵺后惨烈的死状。心中虽然有侥幸的欣慰——幸好是被庇护的,但那时解除结界的行为是多么愚蠢和不知天高地厚啊。看到这里的时候,我听到岚牙在我身后轻轻地笑。我这才知道,其实是它选择了我,而根本不是我收服了它。我问岚牙,如果当时我不解除封印,你是否也有能力逃出结界。它说,不知,也许吧。我便问,难道是我解除封印的‘义举’把你感动了?它笑了笑,不置可否。从那个时候起,岚牙在我眼里就不再是一个只供驱策的式神了,而是……朋友。”
说到这里,敬吉突然笑了笑,意味深长地看了平啓一眼。
“我们还是回到那次的封魔战斗的大获全胜。最为传奇的胜利莫过于十四岁的土御门敬吉收服了大鵺妖的战斗。一贯谨慎的父亲竟在天皇面前喃喃自语,说出‘敬吉当继承晴明’这样的话来。”
“父亲是个谨慎的人,从不开口说大话。这也就是说,一旦他说了什么就一定要做到……那天后来,他意识到自己夸下海口了,就转而把那种压力转给了我,令我在一年之内修行到阴阳博士的地步。不过我也不符所望,因为自负天赋又颇爱好道术,屡次除灵得手,一年之后顺利地成为一等阴阳生,法力已与当时的阴阳博士不相上下。”
“就在我春风得意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当时从长崎港口来了一批西洋人,其中有一个传教士。天皇出于好奇召他们进见,令父亲与那个传教士对谈神道。父亲认真准备了几日,择其纲要,与会西文的得业生反复研究如何能把阴阳之理用极简单通俗的方式传播出去。却没想到那长毛洋人压根不是来交流的,他们只为了传教开港罢了。虽然那翻译尽力将日文说得客气周到,但有些词还是听得出那份露骨的傲慢和愚蠢。我那时就在父亲身后侍奉,因为年少气盛,就想狠狠教训一下这洋教士。暗中召狐鬼附了他的身,没料到迷得他一下原型毕露,在众目睽睽之下调戏皇妃公主。被殿前武士一刀劈下了御水桥。天皇大怒,把这批人轰回了长崎。当时唯有父亲看出端倪,回到阴阳寮斥责我心术不正,把阴阳道用作下等的顽劣伎俩,封印了我几乎所有的力量,然后把我锁进了阴阳寮的藏书楼。”
“……一锁就是十天。我当时只有十五岁,只过五天就顶不住了。灵力被封印了,不仅无法召唤岚牙(即使能召唤,阴阳寮拥有禁妖结界,它也来不了),连最基本的火系法术也不能用,又冷又饿。无论别人怎么替我求情,父亲只有一句话‘洗心革面之后自然会放他出来’。倒是有人偷偷给我送来吃的,其中有一个阴阳博士是父亲的朋友,他指点我不如借这个机会去研习阴阳寮中的藏书,加紧修行。我听了他的话,认为如果这样做的话,父亲也许就能宽恕我。而且我抱着一种幻想,怎么说也是为了替父亲出气才闯了那样的祸。父亲自己不能做有碍身份的举动,我做的虽然不那么君子,但他心里应该明白儿子的心意才对,略微惩罚一下做做样子就罢了。可十天过去了,还是不见父亲的影子。”
“我的心态渐渐由自鸣得意、无所谓,变成了迷惑和怨恨。因为我从来就没认为我做错了什么。就算是我真的不对,父亲也没给过我改过的机会。难道我死在这里也无所谓吗?但我逃不出去,因为藏书楼的四周设下了父亲的封印,给我送食的人都是阴阳寮里一等一的人物。父亲也许早猜到我想逃离才派了这么一干人来看我。但他也失算了,他的儿子竟然用在藏书楼临时学来的古法术击昏了那些看守我的人,破了父亲在我身上设下的封印。”
“逃出去的时候正撞见父亲带着人前来堵我。我当时来不及多想,一则慌乱,二则有愧,三也是觉得屈辱。才学到的法术尚不稳定,时强时弱。情急之下我向岚牙求助,它应声而入,奋力撞破了结界挡在我的跟前。父亲又惊又怒,大声地斥责我。而我一心想的只是不被捉回去。有几个阴阳师奉了父亲的命令要把我拿下,被保护我的岚牙重伤。妖怪在阴阳寮中伤害阴阳师,这使得父亲震怒——我一生见父亲大发雷霆只有两次,而且都是因为我。这是第一次——他向天空伸出手,口中念着我极少听见的召唤咒语。我心中知道大事不好,只见四神将已从天而降,把逃天之路封死。我知道,父亲对岚牙要下杀手了。”
“岚牙见了四神将,应该也明白父亲的用意了。它问我怕不怕,我说父亲如果敢下令杀你,我就把他的四神将全杀光。它笑了笑,衔住我的衣领将我丢到背上,叫我抓紧。然后长啸一声,向天空冲去。四神将的能力非同小可,我听见四周风雷大作,有火焰袭来,烤焦了岚牙的羽翼。岚牙身躯的颤抖使我心悸。我不能只依赖岚的保护,于是松开手翻身于空中,攻向四神将。而我太天真了,发出的灵符顷刻被父亲没收。青龙神把我逼退,我看见另外三神已将长矛利剑刺透了岚牙的身体……”
敬吉的声音在这里停了很长一会儿。然后继续。
“岚牙巨大的身体从空中坠落,我想我这辈子都没有这样撕心裂肺地喊叫过。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挣脱了青龙神的,我没命地向岚牙落下的方向扑去。它的身体又一次保护了我,才没使我撞死在阴阳寮的石板地上。我紧紧抱着它的头,嚎啕大哭着求它不要死,号哭着求父亲救救它。没有人回答我。我看着它的眼睛慢慢合上。”
“我周身像进了冰窟,能感觉到自己的心在咯咯地冻结,变硬。我对父亲说,除非你现在杀了我,要不然总有一天我会杀死你的四神将!而父亲则完全没有理会我,只见他抬手举起一只竹节状的陶瓶,那是封印妖怪用的法器‘奈留瓶’,他要把岚牙彻底封印起来,将它的妖力从此禁锢在这个容器之中,永远也无法复活。我发疯一样地向父亲扑去阻止他,但追来的青龙神从我身后将我打晕了……苏醒来的时候,我听见冗长的封印咒语正在收尾。场地中央原先岚牙巨大的身体已经不见,代替它的是那只陶瓶,它搁置在一个五芒星阵的中央,细小的瓶口吞噬着岚牙最后的一丝力量。我不知哪里来的力量从青龙神的胳膊中挣脱出来,无视父亲的喝斥跑了过去。我的身体在接触那个星阵的结界的时候感受强大的创痛,但我顾不上。我跪倒在地,把奈留瓶抱在怀中放声大哭。”
“没有人说话,所有的人都置身事外地看着我痛不欲生!哭着哭着,我的声音低了下去,恨意在我的心中深沉地燃烧。我从来没有这样清晰地痛恨过阴阳寮,痛恨过这样一群仰仗着阴阳术随意处置妖怪的人类。我听见父亲向我走来,他似乎在克制着语气,平静地对我说‘敬吉,不要乱来。’我忽然明白了周围一片噤若寒蝉的理由。他们都在担心,一旦我冲动地把法器打碎,鵺的力量就会不受控制地弥散开来——即使岚牙不能复活,它的力量也会被别的妖怪或者怨灵吸收,这样的结果将会使他们很棘手。”
“这些愚蠢的人——此时此刻的紧张在我看来是多么的可悲和可笑。我轻轻地冷笑,越来越放肆,终于毫无节制地指着他们仰天大笑。把他们笑得敢怒而不敢言。我那尊敬的父亲大人啊,可叹您从来就不曾了解过自己的儿子!……大哭与大笑交替得太快,我的身体终于承受不住,心口仿佛有什么东西翻腾上来,直冲到嗓子里。伸手一捂,手掌沾满了粘稠温热的鲜血。父亲停住了脚步,过了一会儿他低沉着声音说‘敬吉,我知道现在说什么你都听不进去。但是,你必须要明白,供奉着天皇和将军生牌的阴阳寮是绝对不允许妖怪进入的。我封印了鵺妖,你很痛心;但如果我不封印它,阴阳寮里的人不知道会得到什么样残酷的处置。你一个人任性胡来,找死也罢,我已经管不了了。但你不要害了整个阴阳寮的人。把法器给我,否则……’他顿了一下,‘我会杀了你。’”
敬吉在这里停了一会儿,接着说。
“父亲坦然说他会杀了我。我不知道别人会怎么想,但这句话却稍稍赢得了我几分敬意。我抬头咬着牙说:‘我谁也不给,岚牙是我的!’父亲回答:‘敬吉,我不可能冒这个险。’我慢慢点了点头,轻轻一笑:‘是么——但如果这样呢?’我趁父亲不备,飞快用手上的鲜血在奈留瓶上画了一道符,托起它高声念了几句咒语。瓶身发出晶莹的光泽,那简单的咒文在一瞬间启动成功。父亲大惊失色,他当然看懂了我施的法术,万万没有想到,他的儿子竟用自己的血在瓶身上制作了一个诅咒,那就是:【一旦瓶子开启或被打碎,施术者(就是我)将在同一刻死去】。我敢说他在那一瞬间甚至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诅咒自己。但当我站起来,将奈留瓶恭恭敬敬地递给他的时候,他突然明白了。因为我淡淡地问道:‘您看,现在这个瓶子让谁保管比较安全呢……’”
“父亲长时间没有说话,阴阳寮悄然无声,所有人的目光落在了我手中的陶瓶上。父亲的手伸了出来,却在半空停住,最后慢慢地垂了下去……我知道我赢了。我们面对面站了很久。终于,他长叹一声:‘敬吉。你的聪明才智能一眼看破天机攫取要害,你的才能……你的才能本可以让你成为一名旷古绝今的阴阳师!但你太冲动太感情用事,滥用了这难能可贵的天赋。我已经管不了你了,这小小的阴阳寮不是适合你的地方……你走吧,带着奈留瓶,到别的地方去另辟蹊径……我唯一希望的是,你在做出后悔的事之前能想起我的这番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