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土御门敬吉（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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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长一会儿敬吉没有再发一言，只是沉默地走在平啓的身边。平啓抬起头，只见敬吉正神情淡然地遥望着远方的覆盖着红黄树叶的美丽山峦，陷入沉思。仿佛顺着某个记忆点深入地思考了下去。是在重新体味昔日的愤慨和悲伤？抑或是在回顾平生的得失对错？还是有别的更复杂的感触？……平啓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这个内敛的少年不知道怎样才能表达出自己此刻的心情，不知道该怎样做才能对敬吉有一些安慰。
敬吉终于发觉了搁置在两人之间的静默，自己回过神来。他向平啓看去，见他正一脸担心无措地望着自己，便微笑了。他平和的笑容宽慰了平啓眉头挂着的担忧。真是个容易受震动的孩子，而另一方面又理智早熟，惯于压抑情绪。敬吉在平啓身上轻易地找出了和自己的相似点和不同处，他加深了微笑，心中很清楚这些特质是如何打动自己的。
“故事很刺激是不是？”他出其不意地问。
平啓心中一酸，垂下了目光，敬吉不合时宜的打趣使他无言以对。沉默了片刻，只默默地伸过手去握住敬吉的手。这细微的一个动作使敬吉的眼中泛起了一丝波澜。少年转身迈步的时候，敬吉竟没有动。平啓不解地回头，却发现他正若有所思地望着自己。
“敬吉大哥？”
敬吉的目光中有着一种异样东西，但他很快往旁边看了一眼，掩盖了某种情绪。
“走累了吗？”他和蔼地问，同时看看少年肩膀的伤处。他出来前换了身干净的衣服，伤口也重新包扎过，看起来似乎无碍。
平啓摇摇头。
敬吉抬手指向前方：“马上就到半山了，那里有个凉亭，我们可以休息一下。”抬头望去，半山小亭远远地若隐若现。飞翘着的琉璃瓦檐映着午后日光的神彩，澄明夺目。
“嗯。”
“那我接着说下去。”
◇◇◇◇◇◇
“父亲的话等于将我逐出了阴阳寮，同时也把我赶出了家，但我并不因此恨他。而且我也承认正是父亲的这个决定中止了我生不如死的疯狂。他解放了我，也解除了阴阳寮面临的危险——也许正是我自毁的诅咒使他顿然醒悟。但他究竟受到了多大的震动，决定放我走时是怎样的心情……那时的我是完全无法体会的。我揣着封印了岚牙的奈留瓶上了路。翻过北方的群山，来到离京都最近的若狭海，随便偷摸上了一条商船，想着把它的终点作为流浪的起点，十日后它停靠在了北海道的福岛。
年轻的心真是脆弱。当它在猝不及防下受到猛烈的刺伤后，那虚弱无力的创口是多么容易招致邪魔的侵入啊。很长一段时间内我的心被偏激自毁的情绪盘踞，从一个骄傲率性意气风发的天才少年变得沉默寡言。我渴望和更强大的邪物战斗，并不是要尽一个阴阳师的职责或是想提升能力，而是借着那份血腥杀戮的快意发泄出心中的苦闷罢了。附在陶瓶上的不可禳解的咒语使我成功留下了岚牙，同时也附赠了危险，我必须寸步不离地守着它。虽然作为一个法器它并不脆弱，普通的撞击伤害不到它。但一旦落入有些法力的阴阳师、僧侣、或是妖怪的手里，我就完了。而且由于它封印了强大力量的缘故，招致了无数怨灵和妖怪聚拢而来，对它虎视眈眈。不过从另一角度看，托它的福，那三年中我从不缺试练的对手。有意思的是，抢夺奈留瓶的众多妖怪中竟有几个是我阴阳寮的前辈苦苦追踪了数年而不得的，危险而难缠。凭借我的脑子和那么一点儿运气，我活了下来。有时候我想，那些战绩会不会传到遥远的京都——父亲他们会不会觉察到是我干的呢。不过，离开京都后我就不再用‘土御门敬吉’的名字，而是改回了‘安倍’的姓，叫‘安倍吉平’（见注☆）。
北海道是一个清新自然民风淳朴的地方。地方很大但人口不多，由人心产生出的怨灵也就很少，但却是个藏匿妖怪的好场所。我听人说有一种叫‘溟鱼’的妖怪，也叫‘鲲’，就在北方的海里，它可由鱼变化成一种叫‘鹏’的巨鸟，每年六月到八月在【国后岛】附近兴风作浪，所以那段日子里没有船敢去那里捕鱼。于是我拔脚前往更贫瘠的北方，找到溟鱼与它大战了七次，每次我在死里逃生之余也将它几乎杀死。最后一次，它化成巨鸟与我决战，我拼了全力将它杀死。从那时起，‘安倍吉平’的名字就响亮起来了。渔民商贾把这个消息传回了本岛，就有人传说在北方海边渔村有一个高明的安倍晴明的后人。于是陆续有一些有钱但没有官职地位的富翁（这样的人是很难请动阴阳寮里的御用阴阳师的）来请我前往除祟降灵。我那时也十分自信认为自己完全可以独当一面了，于是跟随来请的人回到了本岛。
十六岁那年的冬天，我前往松江城，受一位姓水户的富商之托调查他家小姐被妖精所迷惑一事。我很快查出是一个迷恋该小姐的年轻和尚用法术控制了蝶妖做的恶，末了还要杀死蝶妖来掩盖罪行。我当即救下了那只蝶妖，她很感激我，遵照我的指示除去了施在水户家小姐身上的秽气。然后我和那个心存邪念的和尚斗法，轻而易举将他拿下。他所在的寺院的住持‘一布’大师是个有为的高僧，他看了我和他小徒弟的战斗，从我的法术中认出我是安倍晴明的后代，而且一眼就看出我身上背负着诅咒之气。为了感谢我揪出了寺院中的败类，提出用佛法帮我禳解奈留瓶上的诅咒。于是我在抹云寺就住了下来，每天除了睡觉，其余时间都在他的禅房中照他的指示学习佛理，他则拿着奈留瓶翻来覆去地研究。他的道理听上去很不错，佛法是消业的，能涤荡人心的污垢。而诅咒出自人心，本身也是一种污垢。因为阴阳师对自己下的诅咒不可由驱五行外力驱除，所以通过研习佛法从内在来‘净除’。我读了三天三夜，直读得两眼昏花，食不知味。
但那个被关押的年轻和尚竟然羞愤交加自杀了，为了要向我复仇，他竟然化成怨灵。住持长老一个没留神，被他夺去了奈留瓶——我命在旦夕，因为那和尚的怨灵要开启瓶子以便获得鵺的力量。就在紧要关头，把失瓶责任全归结于自己的一布大师在无计可施之下，用最后一丝力量将诅咒强行逆转到了他自己的身上。瓶子上的封印记被揭开的那一刹那，死的人不是我，而是一布大师。
抱着大师渐冷的身体，我又伤心又惭愧然后就是愤怒。眼看岚牙的力量从瓶中溢出，向那怨灵流泻而去。我大声喊着岚牙的名字，希望它能够有一丁点意识，能够服从我的呼唤。它果然对我还是有所感知的，只不过不是特别清晰。我喊着：‘如果你一定要寄住到谁的身体的吧，就来寄住在我这里吧。’它呼啦一下向我笼罩而来，我被那股力量冲倒了，仰面朝天躺在地上，只觉得脑袋在嗡嗡地响，身体全然失去的知觉，只有一颗心仿佛在狂风暴雨的大海上飘荡。一时间，我简直以为我要死去了。就在这个时候，那怨灵趁机向我攻击，而早先曾被我救下的小蝶妖却突然出现在我身前，但她的法术远远不是那个怨灵的对手，被他打伤垂死。但却为我争取了缓过气的时间。当他再次向我催动力量时，已经不能够伤到我了。
鵺的力量在我的血管里流动，我感觉身体被那股气流充胀到要碎裂。那力量在我将怨灵撕碎的同时猛然爆发出来，甚至把我自己都震晕了过去。然而，我在昏迷中却见到了岚牙，至今我都不知道那是真实的他，还仅仅是我的一场思念的梦。我叫它的名字，我对它哭，我对它说对不起，而它却跟从前一样对我和蔼地微笑，在它眼里我永远都是个孩子。我擦着眼泪说：‘不过也好，以后我们就永远在一起了。’它回答说：‘你真傻——你的身上有了妖怪的力量，你难道不知道它会变成‘恶身’来吞噬你的灵力吗？这不是一个阴阳师该有的选择。’我大声说：‘我才不在乎做不做阴阳师。我这辈子绝对绝对不会让任何一种身份来约束自己的！你第一天认识我的时候就该知道，我就是一个自以为是自高自大的可恶的家伙！’
它好像笑了笑，我看不出那究竟是被我的坚定所打动，还是对我的倔强无可奈何。我看着它慢慢消失，知道它永远地沉默在我的身体里……”
◇◇◇◇◇◇
身旁的少年沉垂着头，保持着沉默。敬吉抬起手轻轻按在他的头上，他微微一震，抬头看向敬吉。敬吉很清楚他已经听明白了这个故事，‘恶身’竟是这样来的。
——是的，但这还没有完，啓君。
“我不知昏迷了多久，等醒转来的时候，发现回到了寺庙的禅房内，照顾我的竟然是那只蝶妖。奈留瓶在我的手边，只是此时已经空了。我挣扎的来到门外，怨魂已经消失，它被我在愤怒中打碎，永远也无法超生；被它杀死的同门师兄弟的尸体和一布长老仍静静地躺在地上。我挖了两个坑，埋葬了那些年轻的和尚和一布长老。蝶妖一直在我身边帮助我，从头到尾我们都没有说一句话，只是默默地忙碌着。然后，我收拾好东西，揣上奈留瓶和一布大师让我研读的经文决定离开这里，出门和她告别时也只是点了点头，表示感激。就在我举步下山的时候，不知为什么突然感觉到一种从来未有过的孤单。回头往上看去，她正默默的目送我，就在这一瞬间，我突然发现我和她之间似乎被一种什么东西纽在了一起。
那种感觉从来没有过。我扔下了包袱，又返了回去。她一直看着我走到她跟前，我看着她的眼睛，品读着她望着我的神情……伸手将她拉入怀抱，吻了她。分开后，我拉起她的手，一言不发地带着她下了山，她顺从地跟着我。此后我们一直在一起。
她就是彩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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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安倍吉平：安倍晴明有两个儿子，长子安倍吉平，次子安倍吉昌。两人能力都很强。吉平可能更强一些，注重实战而放弃了阴阳寮头领的官职。最后官至从四品，成为一等阴阳博士；吉昌聪颖好学，天分极好，成为继承安倍晴明的阴阳寮头领，可惜早夭。
敬吉选用了“安倍吉平”的名字，代表了他的志向，但结果他的命运却更似吉昌。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土御门敬吉（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