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赎》御坂烧豆腐

62、瓶中的曼陀罗（二）

　　待到这些事情都平息了，已是第二天的晚上。

　　耳边混沌不清的声音由远及近，渐渐变得可以辨识了，略微潮湿的柴木被火焰灼烧发出了“噼啪”的声响，窗外的风声敲打着窗边，偶尔发出凄厉的哀嚎，只凭这些声响让人觉得自己格外飘忽，仿佛置身在虚无的幻境。

　　直到人声变得清晰，才让人有了几分落地的真实质感。

　　“你都叫我过来看了八遍了，我再确认一遍，管用了，你踏实点吧。该吃饭吃饭，该换药换药好不好，我也就不说让你别看着她了反正也不管用。你好歹把饭吃了。”

　　说话的人没有得到回应，唯有一声长长的，颤抖的叹息。

　　“好吧，吃的就放这儿。我是用过些镇静的药物所以她才睡了这么久，是真的，你别太担心了。不过好像你也听不进去，拜托你别再把自己饿晕了之类的，我这两天都快吓得想弃医了。你……算了，让你们好好待会儿吧。”

　　走步的声音和轻轻的门声，刚才说话的人悄然离开了这间屋子。

　　只剩下坐在床边的矮凳上，以手掩面的人独自哀叹。她穿着一身褶皱的白色衬衣，好像也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随便抓来的就套在身上，袖子挽起来堆在臂弯。她乌黑的短发散在脸侧，捂着自己面孔的修长十指紧紧绷着，更像是在抓着自己的脸。当时捶门的时候没有注意，她的指关节和手掌磕在雕花的木门上，有的地方都挫伤擦破了，现在凝成了结痂。

　　她似乎保持着这个姿势很久都没有动过，吸气的声音带着泪意，一直揉着自己的眼角，想蹭干净渗出来的液体。她也不敢抬眼去看床上的人，所以才用力遮盖着自己的视线。床上的人沉默又安静，除了胸口微弱的起伏和偶尔蹙起的眉头就再也没有别的动静，她觉得这个画面容易引发自己负面的联想。而且那张惨白的面容，看着令她心里绞痛，还是不看得好。

　　不看归不看，她也不敢离开她身边，只能这么干坐着。

　　不过其实房门关上的时候床上的人已经差不多醒过来了，她被房门关合的“咔哒”声吵醒，随之而来的腹部一阵猛烈的撕痛，但她浑身瘫软无力也没办法挣扎。倒是一睁开眼的瞬间，自己身边的这个身影最让人踏实，她看了对方半天也没吱声。

　　身上的痛楚这么真实，想必也不是在做梦了。她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微微张开的眼露出了一丝满足的笑意，没想到这个人比自己还能哭，或许以前都是误会，她才是真的哭包呢。

　　“冯薪朵你这个人真是……”她以为对方要说什么感人肺腑的话，结果她说，“……真是气死我了。我在外面脸都丢没了！”她还吸了吸鼻子，听着怪委屈的，“还要闹个什么生离死别，像真的似的，叫我别伤心，你想干嘛啊你……”

　　床上的人抿起嘴唇似笑非笑，试着抬了下手，发现还能动弹，于是把手扬起来盖在了低垂着头絮絮叨叨的人头上，曲起手指慢慢捋着她的发丝。“哎哟哟，这么委屈呢。”她嗓子有些发干，因而声音听起来有些嘶哑，但还是透着股温柔的气息。

　　陆婷觉得有人在摸她的脑袋，一瞬间以为自己是饿昏头了，直到冯薪朵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来才肯确定这是真的。她松开了捂着自己面孔的手，把她的手从头顶拿下来握进了掌心里，微微发凉，但是柔软的那只手回握了她一下。陆婷再次拧起眉头，晶莹的液体落在了她筋骨分明的手背上，滑了下去。

　　昨天她以为眼前的一切都不会发生了，自己手心里的这只手，会变成冰冷的驱壳没了灵魂，再也不会温柔的触碰自己，捏着她的掌心。

　　“哎哟……”冯薪朵偏过头去看着她，又抬起手蹭了蹭她脸颊上的泪珠，“大哥你……眼睛都红了。”本想安慰对方的手在接触到她肌肤的瞬间，慢慢停了下来，她终于也有了一点自己劫后余生的实感。她张开五指摸了摸陆婷的面颊，心里竟也有了一丝涟漪，只是她看着对方这样，自己就哭不出来了。

　　陆婷接住她还不稳健的手，将它贴在自己脸上，这才肯抬起头看过去。“冯薪朵。”

　　“嗯？”

　　陆婷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唤着对方的名字能听见回答这件事也能触动到自己，都是她带坏的。“你昨天说的那都是些什么啊……什么够了什么别伤心啊？你要干嘛啊？”

　　“嘿嘿。”她没敢真的笑出来，现在她连正常呼吸都会牵扯到肚子上的口子，笑出声的话要疼死了，即使如此她的表情也纠结了一下。“我那不是……以为……”

　　自己真的活不成了吗。她不敢说，陆婷也不敢接，但她们都懂当时情况的险恶。

　　陆婷起身坐在了她身边，左手撑着床面，右手抚上她的额角，抹掉了她额头上冰凉的汗珠。别再想用插科打诨糊弄过去了，一个差点没命的人反过来安慰自己，那她就更没脸了。“冯薪朵，你吓坏我了。”她低声说道。

　　陆婷的眼神太过真挚，既然已经度过了难关，她不妨也坦白一点。“我那不是以为自己活不成了，其实我有很多话都没有说，我不敢说，我怕说了，你会更伤心。”

　　“你不说我就不知道了吗？”陆婷蹙眉。

　　“那也比亲口告诉你强。”冯薪朵靠在枕头里微微笑道，“而且，是真的‘够了’。”

　　“什么够了，哪里够了？”她俯下身子凝视着冯薪朵的眼睛，自己那双被泪水浸泡的双眼泛着红红的血丝，平日里凌厉的眼神全然不在了，只剩下一抹疼惜眷恋的色彩。

　　“有你就够了啊。”冯薪朵眨了下眼睛，伸出手拉住她的后颈，用柔软的声音说道，“大哥，我想你了。我以为自己再也不会醒过来了，这一天，我过得像永远那么久啊。”

　　“我又何尝不是呢。”陆婷的眼里又不觉得泛起了泪花，她苦笑了一声，说着，“冯薪朵，我也想你了。”

　　她收起手臂的动作和陆婷俯下身子的节奏一模一样，两个人越靠越近，直到陆婷的右手托住她的颈边，两个人的视线都不曾躲闪闪烁，只是轻轻合上了各自的眼帘。陆婷温热的双唇碰触到了冯薪朵微凉柔软的唇边，她似乎尝到了陆婷泪水的味道，是冰冷的，苦涩的。她们并没有吻得缠绵亦或热烈，更像是在相互安慰，让对方染上自己尚还生存着的温存。这原本是舞后甜蜜的一吻，却被残忍的刀剑打断险些成了永远无法再续的未完。伤在她身上她自然痛苦，但她觉得为此担惊受怕，流尽了泪水的人才更凄悲。所以冯薪朵收紧手臂，将陆婷整个人都拉着贴在自己跟前，没等她起身，就又轻轻啄了一口她的唇边。

　　“这个是补偿，为了你的眼泪。”冯薪朵揉着她僵硬的脸颊，苍白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红晕，“别再哭了啊，我又没死。”她笑着说出那个字的时候，还是感觉自己身上的人在微微发颤，把一个直爽刚烈的人吓成这样，冯薪朵觉得有些不忍。

　　陆婷被突如其来的“补偿”弄得愣了一下，终于扬起嘴角露出了些许笑容，“你敢。”

　　“不敢不敢。”冯薪朵摇摇头，她的指尖撩开陆婷敞开的衣领，摸着新添的那道被绷带包裹的伤痕，这个人其实也被缠了个乱七八糟，“你看看自己，你不是也快成筛子了。”她语气深情的说着调侃的话。

　　“你还漏了呢。”陆婷翻着红了的眼睛，不满道，不满归不满，想起当时受伤的场面，再看看床里的人一脸虚弱的模样，陆婷好不容易才缓和下来的神色又有些低沉了下来。

　　冯薪朵不喜欢她露出这副神情，就像她之前说的，陆婷还是爽朗的笑着，自信又霸气的样子最好看了。她放开陆婷让她坐起身，手放在伤口的位置上，然后翻开左手，逗她道，“骗你的。”上次她这么做，还是在她跟鹰眼斗过，故意装作受伤骗陆婷着急的时候。

　　可那时候陆婷明明说的是，如果是假的，你骗我多少次都行。

　　她一把抓住冯薪朵那只手，撇着嘴说着：“你有病啊，这次是真的，骗个鬼！”

　　“我可没说你是鬼。”

　　陆婷看着一脸病容的人这么努力，实在不好意思再忧郁下去了，就算是为了她们互相的心情吧。但她还是想说个清楚，这件事是身不由己。“你够了，心疼是我能控制的吗？”

　　“啊……”她把话说得这么白，冯薪朵就只能容自己得意一下了，“心疼我啦？”

　　“你……还要我说第二遍啊……”她搓了搓自己的裤子，这话能说得出口就不错了，“那我这是干什么哦，我神经病吗？”

　　冯薪朵看着她这副无可奈何，又不得不承认的样子，差点笑出声，肚子都疼了。但这并不是嘲讽，她是发自内心的，觉得愉悦。

　　“笑什么？”她不满的捏着冯薪朵的手背，却又不敢用力。

　　“开心。”她诚实的说。

　　“看我这样开心啊？”侧目。

　　“你在意我，我当然开心。”冯薪朵忽然答得这么正经，让陆婷猝不及防，“但是开心归开心，你这样我也一样心疼啊。”

　　她支吾了一下，竟然也忍不住流露出的欣喜的模样，的确，知道自己被在意的人捧在心上的感觉确有一丝甘甜。有些话，果然还是说出来的好。“嘁，好吧。”她轻声一笑，脸上恢复了些许灿烂的神采，就算是为了让她别再分神担心吧，也的确需要调整一下，至少不要再哭唧唧的了。“不过我还是想告诉你，我那时候都要害怕死了。”陆婷用双手轻轻揉搓着冯薪朵的手，怎么揉都揉不出血色，陈佳莹说她这一伤怕是要虚弱上好一阵了。

　　“嗯……我也是。”冯薪朵当时的五感虽然不太管用，但还是记得陆婷伏在自己身上恸哭的模样，她从没见过陆婷变得如此脆弱不堪，如此痛心疾首，泣不成声。她自己其实也蛮怕的，毕竟死到临头了，而她也早就不是那个轻生的她了，可她当时顾不上怕，她甚至现在都在后怕陆婷会因此做出什么冲动的事，最后伤及自己。

　　她们或许离了对方都能生存，尤其是陆婷，她毕竟已经这样生存了那么多年，在贵族的圈子里风生水起。但生存不是目的，她有这个自信，即使没有多年的同甘共苦，如果自己死了，眼前这个人一定会做出什么有失理智的事情。

　　“我是怕死，可我更怕你会想着报仇，最后害了自己。”她觉得现在该要坦白，这样的话题也不是轻易就会提起的，现在也是就事论事。

　　揉着她手心手背的人愣了一下，难以置信当时都那个样子了，竟然还在想着别人以后会怎么样，但她听到的那句“怕死”还是挺欣慰的，至少她有点长进了。陆婷侧过脸来看着她，挤了下眉头，说，“都什么时候了还担心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