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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刀光剑影(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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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围的贵族乡绅们还没散去,都在纷纷议论着刚才发生的事情,有的在询问诺拉侯爵他们这群人的身份来历所处的派系,有的在说刚才的比试如何精彩,依然有一部分人对冯薪朵的身世十分好奇,尤其是在陆婷这么拼命护着她以后。但再没有人敢在这之后跟陆婷提起她的不是,或是劝说她要放弃这个来历不明的人了,毕竟没人会对撞枪口感兴趣。
陆婷被扶着走进治疗室的时候陈佳莹正在里面用酒精灯烧花茶,这不是什么正当操作,但她似乎经常在治疗室待着的时候这么干,所以当她回过身刚油腻的喊了一声“大哥你来了”,然后看见她一身血的站在门口的时候,吓得把茶洒在了桌子上。
“这怎么回事啊我的天……”她又抬眼看了看冯薪朵身上全是脏迹的衬衣,“月食偷袭了?不对啊没听见警报啊?”她手里麻利的调着药剂,先用剪刀把肩上的衣料剪开,露出了创口有些不太平整的伤口。按说被利器瞬间割破伤口会很齐,但那巨斧后面的尖刺做了棱面的造型,更利于突刺攻击。
“这就有点话长了,有人故意要找冯薪朵演武,然后用贵族法欺负她还想车轮战。”陈佳莹清创的液体倒下来的时候陆婷还是“唔”的一声发出了呻吟,撑着左肩的手用手腕堵住了自己的嘴,身旁的冯薪朵靠在桌子上,立刻上手拉住了她的手臂。
陈佳莹发出了难以置信的惊叹,“谁这么不要脸?!”
“……不知道现在是哪边的,总之是找茬。”陆婷喘了口气说。
“那你这又是干什么了?”
“大哥替我把他们都给揍了……”冯薪朵在旁边嘟囔道,这么说倒也没错。
“啊?”
“我不出手不行,你不能伤他们……那要打到什么时候才算完。”陆婷忽然疼痛之余瞥到了冯薪朵拽着自己的手,掀开的袖口里隐约露出来一片青紫的擦伤,之前跟双手剑打的时候她用手腕扛了一击,之后可能又在碎石地上蹭了一下。“你这个……”她一撩袖口,冯薪朵就把手缩回去了,“让你别留情还不听,让我看看。”
“没……没什么好看的,你还是先看你吧。”
但陆婷就挑了一下眉梢,她就把袖子乖乖挽上去了,正好一个剑身宽的印子,还有手肘外侧擦出了几道血印。
“给她擦一下。”陆婷把着她的胳膊不让她跑。
陈佳莹露出了无语的表情,“我先把你缝上,然后再擦好吗?没轻没重。”她给伤口上掸上麻醉的药剂,然后铺开插满银器的皮袋,“你这个位置不太方便,不能睡了再缝了,用完药也还是有点疼你忍着点吧。”
“行,没事儿。”缝个肉而已,她这几年也没少舞刀弄枪,不是第一次了。
可旁边的人不一样,她虽然以前被缝的次数比陆婷都多,今天看着这画面怎么都觉得有点晕眩,尤其是线勒紧创口的时候微微抖动的皮肉,看得她浑身发紧。
“看不了就别看了。”被缝得直皱眉的陆婷,看见她扭曲的表情却有些笑意。
“不……不行!”结果还是没看几针就蹲了下来,扶着陆婷的手臂躲在一边。
陆婷拉拉她的手,转移注意道:“哎,我厉不厉害?”
冯薪朵昂起头看着她,略显苍白的面容却是舒展的,没了这几日的愁容,她盘起腿坐在地上,手里勾着陆婷的手指,表情温和地轻声说:“还是挺厉害的。”
缝着伤口的人笑容被疼痛打断,但又立刻恢复了笑容,“是吧,你也挺厉害的。你呀,就是想得太多,非要勉强自己打得那么累。”
“嗯……”她不想说什么理由,毕竟和她有关的麻烦已经够多了,至少现在她们在道义上是处在制高点的,对方无话可说,如果她伤了人那就不一样了。
“我知道你是为什么,也不是说这样不好,但我在旁边看着怪害怕的。”陆婷说的时候显得有些难为情,毕竟这次说“怕”的时候陈佳莹还在旁边呢。
“那你还不是一样。”不能光让她说自己,冯薪朵知道如果她是在冷静的情况下最后也不会打的那么狼狈,是她急于结束比试,而且也是被那三个人气得不行了。
“不然怎么办,等着他们把你拖垮吗,然后我看着?”陆婷摇了摇头,“之前在晚宴上说几句挑衅的话也就算了,但他们不能这样欺负你,欺负我。”
你们谁都不能欺负她。陆婷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只能看到她的背影,身染血污的人,对着比自己位高权重的贵族,一字一句都重得能砸在地上。她知道陆婷向来就是这样仗义的人,即使不是对自己,也忍不了这种欺凌的事情。这就是大家会聚在她身边的理由,她用自己最大的限度去保护他人,就算是超越了自身的能力,也会逼自己做到。
这曾经是冯薪朵妄想中的事,是她早就放弃了的幻想,她以为自己已经变得坚强,放弃了被体贴庇佑的奢求。在过去无数个孤独艰难的日夜,不曾有人站在她身边对那些人说,你们谁都不能欺负她。
你还是如此狡猾,仿佛知道什么能使我动摇,什么最能打动我的心。冯薪朵仰望她的侧颜,觉得自己眼中看到的是她不曾见过的东西,是每一刻,都会比上一刻更珍惜的东西。
“所以还是我赢了。”陆婷笑道,打断了她的思绪。
冯薪朵不解的歪了一下头,难道是在说被对方伤害的次数那个事?还真的把这个拿出来说啊,她真是哭笑不得。“你就是什么都非赢不可是吧?”
“对啊。”理直气壮。
“哎,我说你俩,缝针的时候能不能别再打情骂俏了。”在旁边一直听着的陈佳莹简直快要罢工了,“我快忍不住扎你了啊。”
“哎哟,你不正扎我呢吗?”
之后张雨鑫闻讯前来,先是听说了整件事把那些贵族用不重复的内容骂了半个小时,这点她们还是挺佩服的,看来平时的口才没白练。然后又开始遗憾起来,当时自己怎么没在演武场呢,真是此生一大憾事。陈佳莹说你去有什么用啊,你又不会打架。她十分认真的举起手指说,我是去看大哥和朵朵的呀,我打什么架肯定会被打死的!你们真的情真意切很让我感动,大哥,我决定不把你写死了!
要不是冯薪朵按着陆婷的手,她早就抓起桌上的手术刀扔在张雨鑫脸上了。
不过她打趣之余还是又说了些正经的话,之后她又差人去调查了一下这三个贵族,说他们现在已经不属于泰莱塞大公的阵营了,诺拉侯爵只是亲泰莱塞大公派而已,自从举兵南下的事情之后他们关系就已经冷淡了。至于那个坎切洛子爵,泰莱塞大公势力削弱之后对他们的家族和封地影响很大,因为他们本就是军事前线,自身没什么农商业,失去支持后可能是在寻找下一个靠山。
他们为何会执意觉得我对君王有异心,这点似乎很奇怪。陆婷不解。
张雨鑫转了一圈说道,有消息说见到坎切洛子爵接见过一个人,之后他先去了艾罗拉郡后去了诺拉郡,也许这件事和那个人有关。这个人是谁可以差人继续调查一下。
另外他说王庭最近聚集了很多人是什么意思,似乎也很久没有收到王庭的来信了。
张雨鑫明白了其中的意思,说这件事也会差人去查的。然后她忽然收起正经的面孔,脸上又带上了怪异的微笑,说,大哥,今天下午比试之后我听说那些小姐们都激动了,还组织了个什么茶话会专门花痴你。
什么玩意儿,陆婷咧嘴嫌弃道。
张雨鑫却自豪地拍了拍胸脯说,但是我是支持你们两个的,真爱不能拆!
噗!刚喝了口药的陆婷差点把酒精灯都喷灭了,冯薪朵却站在后面似乎还笑了两声。
快给我滚去查资料!
啧啧啧,大哥真是魔鬼。张雨鑫一边退出房间一边念叨着。
晚上的时候侍从禀报说常备部队统领回府了,同行的克罗索郡男爵之女是否安排别馆住下,陆婷说就住府里吧,都是熟人了。
晚餐的时候冯薪朵见了见这个人,褐色的长发披肩,身着华服温婉贤淑的样子,很像个贵族小姐该有的样子,说这话是因为陆婷身边这几个都太不典型了。她说话文文弱弱的,跟在龚诗淇后面总显得有些弱气,冯薪朵以为她一定比龚诗淇要小,没想到比她大了好几岁。龚诗淇总是嘉爱嘉爱的这样叫她,显得熟悉且亲昵,听说她能歌善舞,歌喉在王庭之中也很有名气,每次宫廷宴会都会让她唱上两曲,乐器方面也懂得不少。
琴棋书画,感觉贵族小姐该有的资质,她都有了,而且也是个温柔如水的姑娘。
她口中念着“十七”的时候,音调在荡漾,听得人心里麻酥酥的,但是龚诗淇喊她却是“哎,易嘉爱,你怎么这么笨哦”,这种反差的感觉倒也是挺可爱的。
林思意晚上从街道巡视完一圈回来听说了下午的事,差点掀桌,看在餐桌上还有新来的姑娘没敢这么做,怕吓坏了她。然后就说这三个人傍晚的时候就出城了,当时还纳闷这是哪家的贵族怎么没参加庆典就走了。
之后陆婷说这两天先休息一下,庆典的事情林思意多看着吧,好在龚诗淇回来了可以接替一下城里警备的工作,除此之外城里现在还是有个月食在,所以易嘉爱出行的时候要多陪同护卫。
晚饭过后冯薪朵就陪着陆婷回了卧室,这个人倒是挺固执的,虽然不太方便也不愿意自己帮她梳洗之类的,非要自己慢慢来。直到最后该更换睡衣的时候才肯让她帮忙,因为手臂抬不起来,穿着还是有点费劲。
她找了件前襟开启的睡衣,这样不用从头套进去,也就不用伸展手臂了。褪下陆婷身上的外衣,她还是目光停留在渗着粉红血迹的绷带上,定了好几秒钟,才继续帮她把袖子脱下来。她背对着自己,绷带绕过肩膀缠在上半身,还有右侧的小臂也被缠着,就算遮住了伤口,狭长的血迹还是会告诉冯薪朵她伤在了何处。
这该是陆婷度过的最奇怪的立郡庆典了,过个节,把自己过成了遍体鳞伤还被人骂了好几天。
给陆婷系衣服的时候,她看见了冯薪朵低落的表情,这是不是个循环,这几天不是自己冷着个脸就是她愁眉不展。但她觉得这需要个过程,自己就算现在劝她也不会让她回心转意,就像这几天的自己一样。
可陆婷却伸展了一下受伤的肩膀,轻轻牵住了冯薪朵的手,捏了一下,“就这样睡吧,我陪着你呢,别想太多了。”
这是来自伤患的体贴,冯薪朵只能无奈地笑着,说,“到底谁受伤了?”
“都受伤了啊。”陆婷颔首一笑,你敢说你心里没伤?但她没有说出声来。
然而也许是白天的时候经历了太多惊悚,冯薪朵做了一个真实得不能更真实的梦。她梦见自己站在许多人的注视之下,那些人身穿华服面目可憎,仿佛个个眼睛里都带着锋利的视线想要将自己万箭穿心。她面对着高耸的高台,陆婷背对自己面对着那座高台而立,身形显得无比孤独而单薄,独束的苍白灯光打在她身上,照亮了她的轮廓。
他们指责陆婷用人不慎图谋不轨,从高台上洒下一片片黑色红色黄色白色的单子,那些是月食的单子。一件一件,他们扒着自己做过的没做过的事,罪责的清单从高耸的台子顶端一直拖拉到了地上。
她是个月食,是个刺客,是个杀人凶手。
众人尖锐的声音在自己耳边此起彼伏,变成了淹没一切的声之洪流。
你私通刺客是对王朝不忠,隐瞒她的身份是对贵族的廉洁不义,因此定你叛国之罪。高台上的锤声如惊雷炸响,四方的人群纷纷随声附和,他们向空中抛出了亮闪闪明晃晃的东西,离得近了她才看清,那是片片刀刃。
她盯着尖锐的刀尖向自己眼前落下,然后被陆婷的身躯包裹住,挡在了下面。她面前变成了赤红色的海洋,刀刃穿透了陆婷的身体,把她的血液一滴滴引出来落在地上。她似乎想和自己说上一句什么话,声音却变得模糊不清,微小得再也听不到了……
冯薪朵被这梦境惊醒,手上一颤,扯到了旁边人的手臂。
“嘶!”陆婷的低吟让她含糊了一下,一瞬间没有反应过来这是在梦里还是已经回到了现实,直到她手里的那只手动了动,她才回过神来。
“你没事吧……我……碰到你了……”翻过身靠近对方,却在看清对方面孔的瞬间,眼中又有了酸涩的感觉,都怪那梦,做得太过逼真。
陆婷本来想拍她一巴掌,说你搞什么,却定睛一看,她低着头发丝遮住了表情,可分明是有些要哭出来的样子。于是伸出去的手,变成了撩开对方发丝的轻缓动作,“哎哟,你怎么了?做噩梦了?”
她点了点头,然后扬起面孔看向陆婷,用动摇的声音说道,“我梦见他们说我是月食,是刺客,是杀人凶手……刀剑刺向了我,然后你……你……”她不再说下去了。
陆婷皱起的眉头却舒展开了,她抬起手安抚着她颤抖的脊背,“那都是梦。”
“可是如果……”如果有一天,连你也保护不了我。如果有一天,这终将给你带来杀身之祸。那我宁愿……冯薪朵的思绪被打断了,陆婷手摸着她的脸颊,让她抬头来看着自己。
“他们不能说你是月食,如果说了,那他们一定是知道内幕的同党,他们是我的敌人,也是你的。”她说,“我说过能罩着你,但如果我不一定能保护你,甚至不一定保全自己,你能接受吗?”
“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为什么不明哲保身,安稳过个一生。
“与月食为敌的是我早就下定决心要做的,”陆婷笑道,“可与你无关,这就已经注定了我有很多敌人。你说我不要后悔,那我问你,如果是这样的话你会不会后悔?”
“我……”
“我会让你有更多敌人,月食和那些贵族,我们一起打赢,或一起战败,你能接受吗?”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轻松,眼波柔和,像是很早就想清楚的事情,“‘一起’,你,我,还有其他人。所以我不是因为‘你’受伤了,你要明白这个意思。如果将来有一天你的梦成真了,而我保护不了你,那是我们都输了。”
冯薪朵有点明白她的意思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不再是个体,而是她们。所以她应该宽恕自己带来的“厄运”,也要接纳对方带来的。这是个合理的说法,她愿意接纳的解释。“好。”
陆婷忽然笑得得意,“但我们是不会输的,你要相信我,相信自己,四粤她们也是,啊张叉叉的话你信十分之一就行了。”
冯薪朵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被噩梦压得喘不过气的胸口终于恢复了自由。
“大哥……”她忽然靠了过去,虽然弄疼陆婷的肩膀,还是贴在了她身边,“我会永远陪着你的。”她的眼中仿佛映射着璀璨的星河,眼波之中充满了柔情。
陆婷忍着痛楚收回手臂,把她的头按回了枕头里,“行,但是你先睡觉吧啊。”
“唔……都给我聊醒了……”
“睡觉,我数到三你给我睡觉!”
“哎呀大哥……”
“一……”
“我不敢睡了。”
“我不是在这儿呢吗,二……”
“啊……那……那好吧……”
陆婷揽着她的肩膀把她半圈在怀里,她鼻腔里充斥着混合草药的气味,有些浓重。她说着“不敢睡了”,却在一个受了伤的人怀里依偎着,渐渐深沉的睡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