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青竹》佩韘

8、英吉利（4）

　　青竹回到酒店公寓，途径唐人街，就又买了一只砂锅和小电炉。
　　煮上一锅白粥，又把腌过的瘦肉丝和葱姜末调好，准备下锅。等着，等着，时间从指尖流逝，他人站在厨房里，却仿如呆住了一样，像个木头桩子，了无生气。
　　我绝对没有对他动感情。青竹对自己说。他其实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在对谁说。
　　“秦欢，这算是救了我吗？”他呢喃出声。
　　若是没有他带着自己跳车奔逃，他大概早已死了。现在也许变身一个箱子，里面是碳基生物燃烧过后留下的一片灰尘，成了一个莫名其妙死去的枪口下亡魂，这趟出差的代价陡然就十分昂贵。
　　可是秦欢如果丢下自己，他绝对可以独善其身。他是那种不需要担心的人。但是他还是带上了自己。
　　“我就是个拖累。”赖青竹突然对自己说。
　　想到那个被他救下的小姑娘，他就想完蛋，要完。不知道安西里克现在怎么样了。可爱的小姑娘恐怕差点要吓死。想到后来安西里克在医院里哭诉自己拿掉为她包扎的衬衫，赖青竹突然笑了起来。
　　我是糊涂了吗？他想。
　　粥开了。
　　该往里下葱花和姜丝，他突然想，但是没有皮蛋。
　　环顾了一周，房间里少一个人确是稍嫌冷清。可是过往的十几年自己明明一个人过来，也不觉得这样多么难过。
　　低头。
　　没有皮蛋就没有皮蛋吧。这么吃就好。他制止自己胡思乱想。
　　然后一锅暗黑的料理就这样被赖青竹欣然打包，又带去了医院送到了秦欢的床前。

　　即便赖青竹的料理看起来是这样的诡秘，秦欢仍然从中体察到了一种另类的温情。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因为这一次的受伤把脑筋摔坏了，之前明明是个抖s的自己，如今却越发的有了抖m的倾向。
　　吃下第一口青竹为自己做的无皮蛋肉粥，秦欢的感情即刻得到了升华。他觉得这种源自于人类原始口腹之欲的虐待，对他而言并不算什么，完全可以欣然接受。
　　“啊——”他一脸的陶醉，反而有一种别样的甜蜜呢。
　　赖青竹看他吃得开心，突然心生好奇。他已经很久都没有做过饭了，更是很久都没有吃过自己亲手做的饭了。话说回来，这个粥他连尝都没有尝一口。难道，这段时间他的厨艺突飞猛进，变得如此惊为天人？
　　他本能的不信，因生好奇。于是，一把夺过了秦欢手里的碗，说：“这么好吃？”
　　然后，他尝了一口。
　　秦欢本想制止他的这个举动，但是他因为生病的关系，四肢十分迟缓，并没有来得及。结果他就目睹了惨剧的发生。
　　他见青竹，浑身像是被欧洲的黑巫术点石成金，中了妖法，面部表情不可谓不狰狞，“太太难吃了。”他自己盖棺定论，“秦欢，这些年你的口味到底有什么改变？”
　　“你做的嘛。”他状似寻常，“你做的是什么并不重要，对我而言都很好吃就是了。”
　　“呕——”赖青竹拖过一边的垃圾桶开始呕吐，对自己的手艺十分绝望。

　　下午伦敦一改往日的阴霾，突然间阳光灿烂起来。四月的天气里，终于透露出了春风蹒跚而至的讯息，令人不禁对接下来的生活欢欣鼓舞，充满了期待。
　　秦欢因为小腿受伤，尚不能像正常人类一般直立行走，当然不可能让他手脚并用的爬行。青竹用轮椅推着他来到医院的公共绿地上散步。
　　太阳照下来，青草泛出独特的汁液清香。原来，不远处正有工人推着除草机在修葺草坪。大把大把的削掉过分品行不端的长毛草，被捋顺过的地方显示出秩序的井然和清新。
　　“真残忍。”秦欢说。
　　“呵。”青竹笑道，“你倒是多愁善感。”
　　“对，我最近格外多愁善感，尤其是独对某些人的时候。”
　　青竹不再说话。
　　秦欢啊，秦欢。他最近有点儿懂这个人，他又不懂这个人。他其实最不懂的是眼下的状况，这样一种两难，是自己放纵的结果。
　　“茉莉知道了。”青竹说，“你受伤的事。”
　　“知道了，那她自然是要来的。”他笑，“是不是？茉莉关心我呢。”
　　“你有什么打算？”青竹看着远方，草汁的香气越弥漫越浓重，已经向他们扑来，仿佛浑身置身于一片屠宰场。
　　植物难道就没生命吗？他走神的想。
　　“我大概是没有什么打算。”秦欢说，“我好像也想明白了。对于茉莉，对于你，我并不是单纯的喜欢，也不是选择不选择，或者到不到年纪、是否要自然而然进入人生的下一个阶段。”他深吸一口，然后叹气：“我恐怕最当初的时候只是想要找一个寄托。我同你讲过我的往事，我的前二十年、我的前二十五年是怎样过来的。”
　　“我知道你的童年及青少年时期承受过很大的压力。”青竹客观的说，“但是每个人都不能指望环境对自己格外宽容吧。”大概赖青竹今天中午也是吃坏了东西，突然恶向胆边生，要言语攻击一下这个病人，“每个人都在努力挣扎着朝自己想要成为的方向努力的活，总不能听任环境一步步拖着堕落下去。抱怨什么？抱怨没有人好好的栽培你，从小就把你当成一颗参天巨木的种子好好选育，这像什么话？”
　　“哈哈哈哈哈，”秦欢在轮椅上笑起来，“听你的意思，你完全没有同情我。当然，我也不需要你的同情。因为正像你说的，我已经走过了那个泥潭。但是，赖青竹同学，你怎么可以这样刻薄？”
　　“哦？嫌我刻薄。”赖青竹说，“你现在知道我刻薄了，其实你一早知道的。”他哼哼冷笑，“现在想明白了吧？下一步明确的思路有了吧？好好准备你的演讲，我等着看你表演。”
　　“我打算跟莫莉摊牌。”
　　秦欢突然直白，他双手交握，在说这句话的时候逻辑清晰，衔接清楚，青竹的上一句话一说完，丝毫也不见他犹豫和迟疑。
　　青竹这才明白，恐怕他早已经想好了。他大概想了好多天，这个主意早已在他的心中酝酿成熟，他才会这么说。
　　“不要做傻事。”青竹说，“比起你，我更爱茉莉。”

　　青竹心中冷笑，什么时候他已站在同等高度，能跟茉莉相提并论？
　　茉莉是他的亲人，虽然欺负他长大，但是一家人的纽带如何能够轻易划开。秦欢——是一个侵略者，他强硬闯入他的领域，侵池掠地。然后，他本是被迫投向，现在倒有点心甘情愿。
　　啧！这洗脑。呜呼青竹，你真是一个悲哀的君主，自己的领地彻底沦丧。他感叹。
　　“我不同意。”青竹说，“要说你自己去说去。你说完，我马上可以否定这回事。你觉得茉莉信你还是相信我？”
　　“你在低估亲人的怀疑吗？”秦欢说，“他们有时可以很温情，有时也可以很势利。当问题在一个家族头顶上盘旋已久，你还指望他能保持多么高洁的品性吗？”
　　青竹的声音突然尖利了起来，“你在说茉莉！你在这样诋毁茉莉！你觉得她会背叛我？”
　　“听话，”秦欢抓住他，抚摸他的手背，“我只是在说常态，所有的家庭都会是这个样子。”
　　“够了。”青竹说，“这种事情发生在任何人身上也不会发生在茉莉的身上。”还补刀，“你恐怕没有经历过真正的家庭。”
　　“……”秦欢，“我不跟你计较。我就知道每一个人宁愿被生活打脸，也不愿意提前相信正确的预知，哪怕这是根据逻辑推敲出来的。”
　　“你吃坏东西了吧？”赖青竹咄咄逼人的看着他，“你自己随便胡思乱想，还想逼我也承认苟同你？真不成熟。”
　　他的神情里，突然浮现出一种不大属于他感觉。秦欢突然发现，这样的青竹，看起来居然极其像茉莉。
　　“对啊。我吃坏东西了。”秦欢又笑起来，“多谢款待。”
　　赖青竹无言以对，“总之我不相信茉莉会这样。虽然我也不觉得茉莉会原谅我，但她总不至于落井下石，在我们的头上再踩上一脚。”他推动轮椅，朝回程方向走去，“可是我还是不愿意看到这种情况发生。所以我拒绝坦白，我也想你保持缄默，什么都不要说。就让这件事情慢慢过去吧。我们怎么来，就怎么回去。当做一切就没有发生过。这才是最好的结果。”
　　秦欢冷笑，“赖青竹。我从不知道你的爱如此虚伪，你爱过我吗？”
　　“爱你？”他沉默，“是。我爱你。我曾经片刻爱过你。”
　　这几日青竹已经很清楚自己的心情，自己的原则。为何他会一再妥协。所以此刻他也不欲像个拖泥带水的人一般犹豫，倒是给了秦欢一个利落的答话。
　　他接着道，“就算我曾爱过你，哪怕深爱。那人生也不能只有自己为所欲为，你应该比我更懂这道理。”
　　“遇到你之前是的。但是遇到你之后，我深思熟虑，权衡再三，还是觉得你比那些伦常更值得。”
　　“那只说明，你深思熟虑了些狗屁。”青竹松开握住轮椅的手，背转过身去，拿起了一旁的水枪，冲着一处月季猛浇了下去。他生气。
　　秦欢无奈说，“暂时我答应你，所以暂时我不会说。但是，回国后我不确定。”
　　青竹不理他，他没有说话。
　　水还是继续的从水龙头里流出来，冰凉的水珠儿就像是无情酒，灌溉着整个人间，更像是匆匆撕碎的人生碎片。
　　青竹想：好好的一个下午。
　　有的时候，人不把自己的生命和生活折腾得如此艰难，好像就不知道要怎么活下去。好像平安喜乐的生活对于他们就是枯燥乏味、难以下咽的一餐无调味的肉糜。
　　“啊。”他叹一口气，颇有一种年少轻狂之后，落落难合与听天由命的力不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