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青竹》佩韘

7、英吉利（3）

　　“茉莉。”
　　秦欢艰难的趴在地上，浑身疼痛，血液顺着他的额头流下来，流入到眼睑里，以至于他的眼前一片血红。
　　茉莉回过头来，她冰冷的脸上折射出清晨的蓝光，整个人也是冰冷的，更冰冷了。
　　不。秦欢想。他认识的茉莉不是这个样子。
　　他的茉莉啊，是个对别人的事都会古道热肠的女孩子。从来做事情都格外的会拿捏分寸。她优秀的就像是橱窗里最高级的展品，从头到脚皆是优点，足以虏获各路口味不一而足的人的赞美。
　　等等。秦欢检索自己的认知，他发现自己怎么也想不明白，怎么感觉过了那么多年，感觉生活了十几年、二十年，仿佛历尽了生活的磨难，却仍然只有二十二岁。
　　时光就像是不舍得移步一般，他转个身，嗅到的仍然是那一年夏天炽烈干燥的空气，双耳闻听那烦不胜烦的蝉鸣，阳光透过杨树的绿荫，洒下斑驳的剪影，而这剪影也并不能遮蔽一时阴凉。高温像是细菌般肆虐，简直无孔不入。秦欢抬起头，二楼的空调就像是失禁了一样不停的飚着水，一楼紧邻的那间宿舍可谓是遭了水帘洞的横福，辟出了一片温凉。
　　这不是？秦欢再往上看去。他看到了那个令他熟悉至极的窗子，窗外晾着一袭红裙，窗台上放了仙人球，水生铜钱，风信子。
　　这三盆花都是他送的，这是女生寝室的楼下，而那个窗子里住着茉莉。
　　“茉莉——”他叫她。
　　那个熟悉的窗口传出了一阵银铃般的笑声，然后一个人探出头来。
　　那个人应当是茉莉，但又不是茉莉，她的俊美里带着一番男人的刚硬。
　　真奇怪。这是谁。秦欢仍然看着她，她也看着秦欢。突然她就笑了，她发出男人一般的声音，说：你等着我，我这就来。
　　秦欢吓了一跳：这是怎么搞的？她到底是谁。
　　随着楼梯发出“噔噔蹬蹬”的踢踏声，那个人跑了下来。她竟然只比秦欢矮一点点，明明是个男孩子，但是跟茉莉像极了。啊。他竟然还穿着茉莉的裙子。
　　秦欢一下子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觉得违和极了。但是印象里，茉莉好像就是应该这个样子。茉莉啊……茉莉是一身男装与他相识的，多么奇特的经历。
　　“同学。”秦欢说，“请问茉莉在哪里？”
　　来人狐疑的打量着秦欢，好像在思索什么。片刻，她道：“你怎么了？我就是茉莉呀。”
　　秦欢诧异，脱口而出，“你怎么可能是茉莉？”
　　来人此时也惊讶了，奇道，“咦？我不是茉莉是谁？”
　　秦欢瞪大了眼睛，真奇怪，这个人确实长得和茉莉十分的相像，不论从鼻子还是到眼睛，她们的漂亮是这样的相似。
　　突然画面震动，秦欢二十二岁的大学生活顷刻间支离破碎。
　　熟悉的疼痛感重新席卷了他全部的神经，连神经末梢都不放过。是真的痛。他一瞬间已找不到自己的四肢，也感觉不到自己的双脚，整个身体就像是一坨铅块儿一样，在朝着一个漆黑的深渊无限沉堕下去。同时，好像所有的光明和美好，一切的自由和希望都不再属于他。睁眼所见都是背叛，活脱脱的锦绣地狱。

　　“啊——”秦发出痛苦的尖叫，他以为他醒了。
　　眼前仍然是血色满目的清晨，冰冷的地面，湿漉漉充满了潮湿的空气，蓝色的光以及蓝色的光倒映的人脸，还有面前这个熟悉而陌生的茉莉。
　　茉莉就这样站在自己的眼前，他却突然不敢确信：这是茉莉吗？
　　刚才的那个茉莉，虽然看起来像个男人一样充满了中性的违和，但是他的存在显然无比的真实。因为那是他多么熟悉的校园，多么熟悉的树荫，多么熟悉的宿舍楼下，多么熟悉的夏日花香……这一切从感官到嗅觉以及场景的还原，完全就像是他重新活了一遍自己的二十二岁。
　　而秦欢想：人生真的可以重来吗？如果人生可以重来，自己还会因为偶遇的一瞥惊鸿，就对一个陌生的、甚至不知道男女的人一往情深如此吗？以至于在成年以后，终于酿成这样悖逆的大错。
　　不，什么成年？秦欢顿悟。
　　是。如今他眼前的茉莉，似乎也并非是他所认识的茉莉。

　　这个茉莉眼神冰冷，手持尖刀向他走来。而他的血液已经铺洒了一地，他的血液从身体里流出来之后，就迅速的冷了颜色，从鲜艳的红变成晦暗的殷红。一切都意味着它们已经失去了活力，不再新鲜如旧。
　　是不是同人的感情一样呢？秦欢木讷的任眼前的惨像环生，精神游离天外。他想：一切是不是因为某些变化，也不再新鲜如旧，也不能如旧。就像是泼出去的水，古人言“覆水难收”，大概便是这个意思。感情泼出去，就是一条不能回头的路，并不是你选择了一条路，放弃了一条路这样简单。因为接下来你就走上一个全新的征程，而你的历史不会放过你，更不会原谅你。这些历史虽然过去，可人心和情感仍未过去，它们就像是债主抑或是宿敌，终你一生会对你不死不休。
　　就像是茉莉的刀，她手起刀落。秦欢就血流如注。
　　茉莉没有错，秦欢自觉对不起她，但是秦欢突然想：她是怎么知道的呢？转念一想，就平静了下来，她是迟早会知道的。
　　这个世界上没所有墙，都是纸糊的，哪里有什么不透风的墙？好吧。那么现在的这个结果就是他应当承受的——茉莉的报复。
　　只不过这个茉莉太陌生了，叫他心生寒意。

　　茉莉一刀刺下来，刺中了秦欢的小腿。
　　秦欢随即感觉到了针扎般的痛楚，而且是一根特别粗长的大针。那针仿佛穿破皮肉，神经组织，一切淋巴，及他二十多年来养出的鸡零狗碎，直逼骨髓。
　　“啊——”他又叫了一声，这回是真的醒了。
　　因为下一刻，他看到了青竹的脸庞。多么的亲切呀。他想。

　　秦欢笑，企图要说话，“怎么……”他嗓子沙哑的像是一口破风箱。
　　“快不要说话，”青竹阻止他，“你失血过多，已经昏睡三天三夜了。你要是再不醒来，我恐怕就要通知秦笑来尽孝心。”他说着，微不可查的红了眼眶。
　　“三天三夜啊，”秦欢低声嘟囔。
　　三天三夜，他仿佛在梦境里受了茉莉三天三夜不间断的酷刑。这是不是一个预知梦？正在提醒他：接下来他们如果要面对，那么最先就是要面对亲人的指责、亲人的质疑。
　　尤其是茉莉。
　　秦欢张嘴欲询问青竹，仿佛冥冥之中，青竹就懂他的意思一样，说：“你是要问茉莉吗？我还没有通知她。”他沉默，又道：“我不知道该不该通知她。我还没有想好。但是我直觉现在最好不要让她知道……什么都不要让她知道。”
　　秦欢笑了。
　　他拉过青竹的一只手，手指触感温凉，他在青竹的手上写到：我公然失踪这些天，公司里的人不可能不知道。他们如果知道了什么，又有什么能包得住火呢？不如你去告诉茉莉。
　　“哦。”青竹说。
　　他其实更想说的话是：我们结束吧，就到这里吧，你放弃这些不正常的想法，我也放弃利用你。没有关系，这一辈子我一个人也没有关系。

　　这三天，青竹实在也是想了很多。
　　他只要一想到他让茉莉受苦，领她精神难过，他就恨不得顷刻杀了自己。他几乎怀疑，过去的几天自己是中了秦欢的蛊毒，并没有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如此鬼使神差，怎么可能呢？
　　但是，他真爱茉莉。
　　他不想因为任何事情令他与茉莉的感情生分。他太了解，人和人之间的所有关系有多脆弱，哪怕片刻放纵都会分道扬镳。
　　他突然又想到何言。即便是再好的两个人，即便是有亲情、感情的纽带存在，危机一朝发生，什么便还是该怎样怎样，一切皆不可挽回。当初亲眼目睹他与何言过来的人，如今谁又能想到他们比陌生人还不如，几乎冷若冰霜。
　　世事就是公平而可笑。
　　他真的担心，他与茉莉会走到那一步。而当他跟茉莉走到那一步的时候，他跟秦欢，又凭什么能够继续？那时候，一切就会如大浪淘沙，东水西流，都不可能走回头路。

　　但是现在要他说，他也是说不出口。
　　恐怕秦欢突然暴死，那就好看了。他想。我这算高估自己。
　　“我去给你做点什么吃。”青竹，“说说看，你想吃什么？医生说你只能吃流食，不如喝一点白粥吧？还是你想喝点儿皮蛋瘦肉粥什么加料的？”
　　秦欢看着他只是笑，却觉察到一种可以托付的安稳。他被自己突然的想法给吓了一跳。
　　他一个大老爷们儿，人间风风雨雨几十年，一路披荆斩棘的走过来，一路上只有他照拂秦笑的份儿。秦笑虽然也体贴他，但秦笑那么小，她毕竟不能以她的心智和哥哥相提并论。而这一刻，秦欢居然在青竹的身上找到了一种独属于亲人的温情。
　　他怎么舍得放开？他想。
　　即便知道未来的结果，他如今又怎么舍得再放开这个人的手呢？
　　漫漫人生长路，他等的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