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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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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家世代为官,根基深厚。我爹洛世礼现任梁州知府,官拜正四品。这座府邸据说是我太爷爷在世时修建的,倚着后面的玉澜山形成一个“品”字格局。别院在府内深处,沿着抄手游廊绕过数间厢房,面前又是一处花园,却不似前院那样彩蝶纷飞、繁花似锦,只简单种了些翠竹红枫,青红相间,倒也别有一番情趣。数丈外一汪小池碧波粼粼,几尾锦鲤游戏其间,好不惬意。沿着云石小径一路向前穿过一道垂花门,才真正进了姐姐住的别院——长央居。
房门半掩着,我伸手推开,瞧见姐姐正半卧在床榻之上,黛眉微蹙、秋瞳含水,嘴边却噙了一抹淡淡的笑。娘坐在床头紧握住她的手,爹则负手站在一边,三人相顾无言,唯有涕泪连连。此情此景,真是好不凄楚。我站在门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直到姐姐抬起脸来,见着我先是一惊,继而一喜:“胧儿来了!”
爹和娘这才惊觉,双双扭过头来。娘的脸上还挂着泪痕,看见我时表情一变,开口便是一阵责怪:“怎么那么慢?梦儿等你好久。你明知道你姐姐——”
她突兀地收住话头,生怕多说一句便伤了姐姐的心,顿了顿续道:“……罢了。你过来,爹娘有件事要同你说。”
我低头走近两步,一边偷眼去看病榻上的姐姐。几日不见,她的精神似乎更差了,一张脸消瘦得像是经历了一夜风雨的海棠花,倒是愈发显得我见犹怜。
“梦儿这次已病了半月有余都不见好转。你爹从京里请来的郎中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怕是像那道长说的……”娘说着又红了眼眶,回身轻轻抚摸姐姐的额头,“明明是一胎所生,却只有梦儿从小体弱多病,吃尽了苦头。半颗心只能保你三年,如今三年将近,可要如何是好?”
“娘。”
姐姐仰起脸柔柔地唤她,清雅婉转,听得人心都要化了。
“我好久没看到胧儿,心里高兴得很,不想谈那些丧气的事。先让我们姐妹单独说会儿话可好?”
“好,都依你。”
娘二话不说站起来,拉着爹爹一块儿走了。临走前瞥我一眼,却全然不似看姐姐时的那般温柔神情。
我心里一窒,愣愣地说不出话,姐姐在一旁催促道:“愣着干什么?快过来这儿,让我好好看看你。”
“……有什么好看的?”我在床尾坐下,感到一颗心沉得就像坠了铅块,却只能故作轻松地一笑,“我的脸不就是你的脸。”
“不。”姐姐认真地摇头,想够我的脸但够不到,只好伸出细白的手指在空中比划,“你我虽是孪生姐妹,你却比我要好看多了。”
我发出干笑:“等你病好了长胖了,我们就一样了。”
“不,我和你不一样。”姐姐再次摇头,轻声呢喃,“怎么可能一样呢?”
我跟着她移过视线,看见残阳透过窗棂在地上拖出血红色的剪影,恍如一场巨大的梦境。
自从姐姐得了病,我好像就一直在做这个梦。
“你忘了吗,胧儿?”
血红色的梦境之中,姐姐朱唇轻启,一个字一个字缓缓吐出恶毒的咒骂。
“是你夺走了我的一切呀!我的手、我的脚、我的脸、我的心……现在我就要死了,你打算什么时候还给我?”
她忽然坐了起来,一双眼睛死死地盯住我,唇边浮起一丝诡异的笑容。我只觉得一股凉意爬上脊背,脑海中有个声音大喊着逃走,却连一根指尖都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那柔弱无骨的纤细手腕探进枕头底下,摸出一把锃亮的剪刀。
姐姐唇边笑意更深,望向我的眼神里竟是无限温柔。
“胧儿……”
我愣愣地看着,口不能言,脑中走马灯般闪过无数个念头,到最后想起的,却是幼年时曾和姐姐手牵了手,在后院那株梨树下郑重其事地起誓:生是同年同月同日生,死亦同年同月同日死。
……姐姐,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其实我很怕疼?
剪刀散发出逼人寒气直刺向心口。我闭上眼睛,眼帘处一片酸涩,门外却在这时传来一声怒喝:“你疯了吗?!”
“梦儿!”
娘紧跟在爹爹身后冲进来,一把夺下姐姐手上的剪刀。我张开眼睛,刚好看见她颤抖着双手将姐姐搂入怀中,耳朵里听见屋外一排昏鸦被惊起,振翅远去的声音。
还没回过神来,一股大力将我一下拖出好几步远。
“你以后不要再来了!”
我踉跄了几下绊到门槛,一下子跌坐在地上。抬头看见爹黑着一张脸,表情是从未有过的骇人。那边娘抱着姐姐又开始抹泪,边哭边絮叨着什么。我满脑子嗡嗡作响,整个人如坠云雾,就连手心又流了血也没怎么觉出疼来,直到听见娘清清楚楚说了一句——
“倘若胧儿死了,爹娘再去哪里给你找半颗心来?”
对面三人哭作一团。我如梦初醒,愣愣看着残阳将自己的影子越拖越长,却始终够不到那三人脚下。我想开口,可鼻头酸涩,竟一句也说不出来。
娘,你忘了吗?胧儿的半颗心已经给了姐姐。倘若再给半颗,胧儿——
便只有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