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胧不知处》长夜无痕

4、第三章

　　那日离开别院，我在心中暗暗发誓此生决不再踏进长央居半步。孰料还没过几日，刚发下的誓就不得不作罢了。
　　这天云淡风轻，庭院里花香正浓。我一个人摘了柳条在角落里编花环玩，凑巧听见府里的下人们聚在一起八卦说药王胡不知来了梁州城，正在城里最大的聚贤楼落脚。我近来一想起城外的树林就瘆的慌，不敢再去，整日待在家中正无聊得紧，突然听见这样一桩稀罕事，把编了一半的柳条一扔就溜出后院上街赶热闹去了。
　　说起药王胡不知，那可真真是整个祁国上下无人不知。据说他身长八尺、面如冠玉，言谈举止进退有度，端的是风流倜傥、玉树临风，却不知为何常年以一副银白面具遮面，鲜少有人见过他的真容。当年还是太子的祁王在众太医都束手无策、奄奄一息之际正是被他一粒丹药所救，胡不知从此名声大噪，“药王”之称也由此传开。不过也有小道消息说这位药王其实相貌奇丑犹如恶鬼，不得已才戴上面具。
　　孰真孰假，自然只有亲眼见过才能分晓。
　　还没到聚贤楼就见门庭若市，下至五岁稚童上至八十老妪一个个伸长了脖子翘首盼望，队伍如长龙般从街头一直排到了街尾。我一边听着周围人的闲聊一边挤过去，终于弄明白原来除了寻医问诊的人之外，队伍中还有不少是听说药王想收徒，特地带着孩子赶来的。由于人数委实太多，药王不胜其烦，现正屏退众人在楼上的厢房里面休息。我心说当个名人不容易，但我大热天的出来一趟更不容易，不如找棵树爬上去看一眼药王他老人家到底是圆还是扁，也算是不虚此行了。
　　正琢磨着该爬哪棵树才好，身旁的人群突然起了一阵骚动。我努力伸长脖子，总算瞧见一个书童打扮的少年出现在聚贤楼门口，年纪看起来比我大不了多少，皱着眉脆生生道：“我家主人说了，他虽有药王之名，却并无悬壶济世之心。梁州城里有不少高明的大夫，诸位身体有恙的还是赶紧去吧。”
　　“什么？！”
　　此话一出，众人一片哗然，但见他的样子似乎还有下文，便又按下脾气竖起耳朵，只听少年接着朗声道：“不过，我家主人又说了，他生平殊无所好，唯独喜欢炼药。现下手中有几枚新制的丹药，对常人并无益处，对些疑难杂症倒或可一解。诸位家中若是有什么——”
　　他话音未落，周围人呼啦啦一下全涌了上去，一个个争先恐后地嚷道：
　　“我家娘子三年未能有孕！”
　　“小儿痴傻，至今口不能言，求药王赐一良方！”
　　“我娘前日跌了一跤一直卧床不起，我每日还要赶集实在无力照顾，请药王让我娘早日下地！”
　　我哪里想到会有这阵势，被人群裹挟着跟着往前一冲。正打算往旁边跑出去，却不知道哪个不长眼的狠狠撞了我一下，顿时扑通一声跪倒在台阶上。
　　少年听到动静低下头来。四目相对，他十分惊讶，我十分尴尬。
　　一阵微风扫过，停了片刻的蝉鸣便又开始循环往复。我分明听见人群中有人在窃窃私语：“那不是洛家的二小姐？”
　　惊疑和嘲讽如涟漪一圈圈漾开。我咬紧牙关，一手撑着滚烫的地面站起来，这才觉出手掌处火辣辣的，翻过来一看，正是昨日在林子里摔破的地方又蹭破了皮。于是灰尘混着渗出的血丝，不是什么大伤，被汗液一浸却实打实地疼。
　　那少年凑过来，吃惊地“啊”了一声。
　　我灵光一闪，一手攥住他袖子假意抬步，随即身子一歪重新倒在台阶上，愁眉苦脸道：“我的脚好像扭了……”
　　我观这少年不像冷硬心肠，但凡他还是个人，听了这话就不至于还把我晾在这里。
　　果然，他脸上浮起为难神色，此时却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低沉话语，淡淡道：“带她进来。”
　　我一惊，因为那一道人声清清楚楚，仿佛说话之人就在身后，四周的百姓却殊无所动，依旧指指点点地等着看我笑话。可那少年显然也听到了，当即做了个歉意的表情伸手抓住我的小臂，一用力便将我从地上拉起来：“能走吗？我扶你。”
　　我没想到他看着白净却力大无穷，这一拉拉的我差点腾云驾雾，赶紧装出一副疼痛难忍的样子道：“你慢点。”
　　少年依言放慢了脚步，没走上两阶却被人喊住。
　　“等等，你还没说药王大人的丹药怎么分？”
　　“就是，我们在这儿等一上午了！这大热天的容易吗？”
　　“该不会全便宜了那丫头吧？”
　　你一言我一语间，有个尖细的嗓音猛地扎进耳朵：“也不看看她是个什么东西就敢往里带！”
　　我回头去找，然而人头攒动，个个眼里都冒着饿狼似的光，哪里分得出来。也不知道身旁的少年是听到了还是没听到，他放开我的手回身迎向众人各色视线。我被他挡在身后看不到他表情，只感觉他站在阶上的样子忽然多了几分居高临下的味道，炎炎暑日里，那依旧客气的语调里居然透出几分寒凉。
　　“丹药有限，诸位还是赶紧去那边登记吧。”
　　他说完用手一指，就见离这最近的树下不知何时支了个摊，有一黄衫少年坐在摊后，闻言机灵地接口道：“来来来，求药的这边排队，先到先得、童叟无欺！”
　　一秒的静默后，台阶下炸开了锅。人群霎那间如潮水席卷而过，有幼童被人撞到吓得哇哇大哭，有老妪力大如牛抡开几名壮汉，然而众人眼里心里唯一的目标就是那个小摊后的黄衣少年。趁着没人注意，我和那少年赶紧溜进聚贤楼，跑堂的看见我俩进来，好奇地想要探头张望，被我赶小鸡似的赶了回去，顺便反手带上门。
　　“看热闹去二楼看！那里看得清楚！”
　　天是真的热，就这一会儿功夫把我热得满头大汗。我问小二要了一壶酸梅汤，嘱他好了直接送到药王那里去，一边看向那少年，对他真诚道：“谢谢你。”
　　少年不解：“谢什么？”
　　我也说不清到底是谢什么，又觉得就算说出来也只让人笑话，索性含糊过去，催他带我去见药王。
　　他倒真是个好脾气的，不再多问就依言带我上楼。我心想果然如此，一面又忍不住诧异传说中的药王居然还有隔空传音这般神通，难怪他盛名远播。
　　若是比三年前那游方僧还厉害，姐姐的病岂不是有救了？
　　正想着，就见小二端着盘子先一步掀了门帘，笑容满面道：“二小姐您要的酸梅汤到了，二位里面请。”
　　我跟在那少年身后，听他先喊了一声“主人”，立在窗边的男子这才施施然回头，露出一张根本未曾想象过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