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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回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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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怀是悲者的事,过了清明还是一片春意融融,稚童笑闹着仿佛哀情只是专属于昨日的回忆。
风一起,放纸鸢的人就多起来,抬头往城外看,有时也会恍惚觉得是天庭派的飞凤彩鸾把这人间繁华地给围了个严严实实。
南市朱家的生意正是个做纸鸢的小店面,每到这时节就忙的不可开交,就是给自家做了也没空带小子出城去踏春。那小子才六岁,偷了个最简便的菱形风筝,干脆躲着父母的眼就地在街上跑起来了。刚乘到风放上去,相熟的街坊邻里一看见免不得上来拍几下他的脑壳笑骂几句没规矩,斥责说这里地方小跑来跑去的多危险,朱小子唯唯诺诺应了几声,再抬头看,纸鸢已经斜斜地一头栽进远处的院落,拉也拉不住。
要是给爹娘知道,少不了一顿打骂,还好风筝给根树杈勾住了,能让他追着找着。朱小子一脸庆幸,急忙跑到面前举手就要敲门,待看清楚那处高门深院,脸色突然垮了下来。
这地方他知道,可不是什么好地方,从他记事起就荒着。他和爷爷去东市买家用的时候路过这里,那是他第一次见这种两人高的红色漆的大门,眼神不打转的看着久了些,爷爷就戳着他额头低声教他,这样的都是大贵人的宅子,见到要低头走路,有时候光这样盯就会被看门的揪住狠狠打一顿。现在你没被打死就是因为这家里当家的贵人早几年死了,留下两个幼子回乡服孝,里头没人。
荒了这么久还不知道成啥样呢!朱小子扒在墙头上咽了口唾沫,想着前两天听人讲的怪谈,久无人经的破屋里蛇啊蜈蚣都长得有人手腕粗,有点想掉头回家。然而他衡量了下老爹的巴掌,立马抬头准备看一下自己风筝挂的那棵树大概有多远,规划个跑过去的最快路线。
应该在那……咦——我风筝呢!!
朱小子手一松差点没摔下去,又没风又没人,就爬墙头那么一会,自己那风筝明明之前在那里的!他扒在那里看树枝树叶就这么在他眼前又无风自晃了两三下,一动也不敢动。
难难难道真有妖精,这么凶大白天的抢人东西玩儿。
朱小子严肃思考着究竟是该当个斩妖除魔从鬼怪手里夺回宝贝纸鸢还是继续当自己才六岁的乖宝宝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墙里头传来的低语声又把他吓的一激灵差点尖叫着摔下地,一张小脸惨白着缓了好一会才能恢复思维。里头说什么听不清楚,不过总归是个人声,什么时候这里有人住啦,朱小子连忙一翻身子骑上墙头往下看。
院里琼花开了几瓣,姿貌昳丽清雅的端方少年站在屋前廊下,微微蹙着眉,倒是比花还惹眼。他的风筝轻巧地给人修长纤指捏着,崭新纸糊的却反而配不上了似的,怎么看怎么粗陋。
“这位……公子?”朱小子过了好一会才说出话来,搜肠刮肚找出了他知道的唯一能勉强形容的词,希望自己没喊错。
这应该就是爷爷说的那种贵人吧,长那么好看的人,就应该住在这样大的宅子里,身边围十几个人都不够,摔着碰着了怎么办啊。
柳然听见隐隐约约的喊声抬头望去,墙沿上一个垂髫的孩子怯生生地盯着他,许是因为坐的高了,整个人都有点僵硬,见他看过来,更不敢动了。
他低头看看自己手里的风筝,一瞬间明白了怎么回事。
“三月风放纸鸢正好,只是可要当心些,你这样翻墙过来,摔着了不是好玩的。”
他走上前去把风筝递给那个孩子,想了想干脆把他抱下了墙安稳放在了地上:“好了,回去吧,爹娘要担心的。”
朱小子直到柳然直起身才回过神来,仰头看着面前身影,还觉得刚才像做梦,半晌结结巴巴问出一句:“你,你是住这儿的贵人?”
“是。”柳然微笑道,唤僮仆开了角门送他出去。
当年北亦寇边,父亲年都没过完就在一片凌冽寒风里接旨上了马,他还记得出城前宰牲授钺、金鼓开道的声音,也记得又一匹马越过帝京的城关撞进九江伯府的慌乱蹄声。
驿报上的连捷让人觉得大局已定。就在报捷的前两日,朝上传下北亦军大败的消息,帝京已经开始要准备庆功宴的流程礼仪。在喜气洋洋的氛围里快马挟进一股惨淡的凛气,第二天举城皆欢,九江伯府门前却挂了白幡。大红灯笼刚要挂上却在一夜褪了色,喜服一翻就是披麻戴孝。
柳然不愿意去回想这大喜大悲的滋味,至于之后摔盆哭灵、恩荫进爵,也像是提线木偶般失魂落魄,如今依旧觉得毫不真实。
生死天命,然而他唯一不敢相信的,是父亲的家书在好几日前就透露出大局已定的意思,甚至北亦已经狼奔豕突,被撵回了他们疆界三十里,父亲是右军将军,稳坐中帐,又怎会在近乎是扫荡的终战中为流矢所中,又正正巧的失了性命呢。
里头要说没点阴谋诡计,也未免太对不起这万中无一的巧合的说辞。然而陛下却不疑有他,大书于天下这殉国之功。“九江伯柳氏开国忠臣,世代功高忠烈,碧血丹心。”他们说,俨然是将父亲无谓的意外看做一种光宗耀祖。他只有沉默,是这样的,马革裹尸不论如何都是荣誉的死法——若是当真死国,这身孝服披的也是值了。
沂王作为这场战争的大将军,班师回朝后亲自来府上祭奠,一时间早有冷落之像的伯府车马不绝,悼念者来来去去,竟有了父亲一生里从未见过的盛极气象,恍惚先祖当年。
九江伯也随着父亲棺材最后一颗卯钉钉上、牌位最后一个字书定时,换成了庐陵侯。这种不寻常的厚恩反而使得之前发生的一切事像是一场冤枉或陷害,比父丧子弱的局面更让他害怕起来。
侯爵作为五等爵里的第二等,向来不是随便封的,特别是他们这种依仗着开国皇帝头脑一热给封下传国爵位的老臣之族,从来只有战战兢兢克勤克俭生怕哪一天给削爵夺官了去,哪有可能还给提爵赏邑的。——前车之鉴,五十年前景帝在位,秦贵妃专宠、益阳伯秦氏权倾朝野时,秦伯和贵妃使尽解数,一脉亲戚几乎全部享了高官厚禄,却也只给族人多求了几个不世袭的爵位而已。后来雷霆一怒,干脆连益阳伯也没了,秦家斩的斩徒的徒,一去不回,现在满朝里和秦氏有关系的也就个从五品都尉秦妆,还是去年凭军功给提上来的。
柳家子嗣稀薄,没有叔伯帮衬,母亲去的早父亲又不曾续弦,两个姐姐都出嫁了,如今偌大家宅只剩下自己和年幼的弟弟。他那时候还在束发读书,人情世故一概不通,若是有人要乘机撬掉他这个小柳侯该是轻而易举的,待在帝城早晚有把柄落入人手,柳然想了一天,最终匆匆带着全家回乡,连个仆役都没给京里宅子留。
唉,那时候年纪小思虑不周,只想着早点离开这是非之地了,看当时架势知道的明白他们回乡,不知道的还以为柳家出了什么邪乎事逃难去的呢。柳然扶额,耳边似乎响起管家的哭诉,详细生动的描绘了他带着一众奴婢忙活了半旬才勉强把这满屋院的杂草从生弄成勉强可以住人,至于要焕然一新……“少爷啊,楣廊新漆要散,花草刚修要养,急不得啊。”
堂堂庐陵侯,家里梁上灰得可以长草、墙角快要钻蘑菇,丢人,丢人啊。
事后别人说,小侯爷这般低调回京是年少有虑谋,颇得《孙子》虚实之计,叫世家大族都不敢小觑了柳家,柳然笑笑不语,高深莫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