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1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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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她早已在门口换过木屐，此刻屐齿叩击地面的声音再次响彻空荡荡的神社庭院。一步一步地，夕见一言不发地走到正殿之前，用外面的水净过手，然后二拜二拍一拜，恭敬地跪在了殿中央的狐狸塑像之前。
“……夕见？”
半空中响起了温柔的女声。
“御馔津大人，”跪在那里的少女没有抬头，长长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她的脸，“虽然这样的要求可能有些无理……但是，请将‘真实’告诉我吧。”
御馔津沉默了。
确实，之前“那位大人”特地来找过她，对她嘱托再三的也是这件事。虽说对于当年的事情她多少知道一些，然而……
自高天原之上借狐狸塑像的眼睛视角受限，她看不到夕见的表情，可按理这孩子是不会想起这一回事的。如果这孩子能问出这样的问题，那必然是被什么刺激到了……或者是，更坏的那个结果。
难道是，那位大人的勾玉不完整了吗？
御馔津知道，被赠予夕见的确实是八尺琼勾玉的一部分本体。月夜见借这两枚勾玉之间的微妙联系在夕见身上设下了一个永久运转的封印，用来封印她的记忆。但她不知道月夜见这么做的具体原因，仅仅知道假如两枚勾玉之间连结的完整性被破坏的话，那个封印必然会松动乃至慢慢消失。
难道月夜见大人也早已预料到了封印松动这件事的发生么？
脑中快速地闪过这些念头，御馔津通过狐狸塑像看到夕见仍是安静地伏在那里，似乎连动都没有动一下。
总之，无论如何，先按照那位大人的意思……
月之里侧，月之都的中央。
“御馔津应该已经听到那孩子的请求了。”
月夜见说。他似乎是对着面前那面墙在自言自语，但如果仔细看的话，能够看见墙上有着被层层符咒封死的，原本似乎是门存在的痕迹。
“即便是如今，感情仍在影响着我的判断。我也总是会怀疑，即便走到了这一步，将真相告知她是否合适。”
他的语气非常平淡，像是和什么人在闲聊。
“再三地托付这些人……难道你后悔了吗？”
门内传来了清冷的女声。
“后悔？不，我仍旧不会后悔。”
月夜见毫不犹豫地答道。
“‘吾之御魂即为吾自身’这句话我早就对你说过吧，清子？”
“……”
女子陷入了沉默之中。
“我不明白你为何至今仍执意将荒御魂视作独立的个体，夕见是我的孩子，这显然是毫无疑问的，我也不会因让我的孩子诞生而后悔。”
“你……您当然不明白，我也没办法给您讲清这之中的缘由。”
女子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无奈的苦涩。月夜见没有接她的话，他转过头去，面前曲曲折折的回廊没入远方的黑暗，只有两边挂起的灯发出微弱的光。
他至今也没能弄明白清子与他记忆中迥异的态度究竟是为何。她曾经问过他对那孩子究竟有没有感情，他的回答是肯定的。听到他的回答之后，清子笑了笑，说，那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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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见的出生算是个彻头彻尾的意外。若要追溯一切的起始，大概源自那名女子的执着吧。
清子一直自认为是个固执的、为达到目的能不择手段的家伙。而她最大的执着，大概就是脱离妖怪的身份达到“神”的领域。
阴差阳错间，她也确实算是成功了……如果忽视掉她在这个过程中因为自己的策略而得罪了“天”这件事的话，那么她可以说是圆满了。渡过了最终的劫难，又与偶然相遇的神明结缘，获得了未曾想过的，梦一样的幸福。
如果一切仅仅停止在这里，那确实是一个完美的故事，有着通常意义的happy ending。
……真的是这样吗？
清子结缘之人是三贵子之一——月读命的荒御魂，而当她追随着这位神明来到名为“月之都”的国度之后，却发现一切都变了。
神明是不懂得“爱”的。又或者说，这位神明的爱，与她的“爱”，是截然不同的两样感情。而在月之都，除了月夜见和与他关系较近的人之外，其他人对于这个从“地上”来的新生女神抱持的一致是漠视甚至鄙夷的态度。
她爱着的人，并不是这位神明啊。这位神明又是怎么看她的呢？恐怕只是认为她是之前遗留的一个责任吧。
清子非常明白地知道这一点。
“我们应当是有着一个女儿的。”
清子无聊的时候推算出了这样的结果，于是她第一时间告知了月夜见。
说这话的时候，她微微侧过脸去，想要掩饰眼中流露出的哀伤。
“是吗？然而我没有看到她的命运轨迹。”
“是因为还没有出生的原因吧，”清子柔声说，“那孩子还没诞生在这世界上呢。”
“你这是在向我祈愿吗？”
“您会厌恶与您血脉相连的孩子吗？”
“自然不会。”
“那么请让那孩子诞生吧……这是我唯一的愿望。”
于是，这个孩子就这样诞生了。
在清子的坚持之下——虽然数次告知过她这样做的隐患——月夜见将她的血液和自己的血液融合在一起，以此为基础赋予那孩子生命。他赋予那个孩子少女的形态，给她与辉夜姬相似的、惹人怜爱的容貌，又给了她与夜空同色的长发和双眸。一切完成之后，他将这个孩子命名为“ユウミ”。
“ゆ……め？是这样拼吗？她的名字是‘梦’吗？”
“是ユウミ，”月夜见纠正了清子的读音，“若是按照地上人的方式，就写成‘夕见’。”
就在这个时候，在这个孩子刚刚诞生，还没有睁开双眼的时候，月夜见忽然看到了这孩子的命运轨迹。
他看到她的未来一片虚无，如同被什么强制抹消一般。
——她本是不应当存在、不应当出生的孩子。
“你知道这件事吗？”他问清子，却得到了清子一个疑惑的眼神。
不过清子很快就知道了。毫无疑问，无论怎么推算，他们刚刚诞生的女儿都注定要走向毁灭。
“这……”
“以我的能力，最多能肯定在二百年之内不会出任何意外，那之后，我也无法掌控了。”
“已经足够了，之后就由我来修改她的命运吧。”
看向安静地站在那里，正睁大双眼茫然地四处打量的夕见，清子眯起眼，轻声笑了出来。
“她是我心爱的孩子呀。”
对于人类来说已经长得不可思议的二百年，在月之都却和一天或是一周相差不多。拥有永恒的寿命，拒绝了生死的月之民，是不会特意去在意过了一百年或是两百年的。
诞生之后，夕见便被交给了绵月姐妹。于是，在担任“信使”之外，二人也有了另一个工作——做新诞生的小公主的老师。
“按照你们觉得合适的方式去教她吧”，那位大人是这样对她们说的。
在这里不算长的两百年中，除去两位老师的教导之外，清子也参与了夕见的成长。
这算是出自于她的私心——不希望她的女儿变成其他的月之民那样冷漠而固执的人，希望她能够懂得何为美好的情感。
但是，仅仅讲述是无法让夕见真正理解她所说的事情的——这也是清子唯一遗憾的地方。
这样吗？“喜欢”是这样的，“爱”是那样的吗？
那孩子说着这样的话，眼中却是一片懵懂的神情。
“你终有一天会遇到能够让你理解这一切的那个人，”清子只是无奈地揉了揉女儿的头发，“那个时候，要勇敢一些哦。”
然而清子明白这不过是一个安慰。夕见的未来是一片空白，她能否有这样的幸运，是彻彻底底的未知数……当然，最大的可能是，她根本看不到那样的未来。
然后，二百年转瞬即逝。
在某个平常的时刻，清子正在给夕见讲过去的事情。然后，毫无预兆地，一个威严的声音自半空中炸响。
“我以为你不会蠢到一而再再而三地去触犯规则，谢清瑶。”
那个声音冰冷生硬，清子几乎是在瞬间就明白了发生了什么，她惊慌地拉起因为突发情况而愣在一边的女儿，想将她推出去。
“不必要，‘罪之子’也应当聆听。”
“你是什么意思？！”
方才那句话之中的某个词极大地刺激了清子的神经，她猛地站起来，连声音都变了调。
“你本不应该有任何孩子，当初你从天劫之中逃离，已经预支了你的孩子的命数。”
在一边安静地听着的夕见震惊地睁大了双眼。
“所以，如今违背了命数、本不应该存在却依旧诞生于世的你的孩子，应当是有罪的。”
那声音理所当然的态度和话语中那毫不讲理的逻辑使清子又惊又怒，无论如何也压不下心中的火气，清子态度尖锐地顶了回去：“那也与她无关，若是错，也是我的错。”
“违背命数便是最大的错处，”然而她得到的却是这样一句不咸不淡的回应，“你自然也有无法抹消的错处。”
“真是好笑，难道她自出生以来有过什么错处吗？有罪又如何，你们难道要抹消她的存在吗？”
“依照规则，‘意识’确实是如此考虑的。”
清子简直要气笑了。
“为何一定要针对她？从一开始这件事便是我的任性，那么来交换吧，你们放过她，由我来承担针对她的惩罚。”
“……”
那声音停了一会，似乎是在思考，然后，它再次说道：“那么，将她自夜之原流放，剥夺她‘神’的身份，她将永远不能与同她血脉相连之人踏足同一片土地，也永远不能获得信仰，或是借由信仰获得力量。”
“而你，将永久被囚于月之里侧。”
仅仅如此吗……自己成功了吗？
提心吊胆地等了好一会，却没有等到那个声音再说什么。或许是到此为止了……清子恍惚间这样想，然而，她却没有丝毫喜悦的感觉，反而心中升起了更浓重的不安。
这时，她忽然想起了一直在一旁安静地听着这一切的夕见，因为她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清子几乎要忽视了她的存在。
暗觉不妙，转过头去时，却发现夕见保持着震惊的表情，双眼空洞地睁得大大的。
“……夕见？”
没有回应，如果不是室内安静到能听见另一个细细的呼吸声，清子甚至都要以为自己面对的不是活人。
“你不要吓我……夕见？”
一连呼唤了好几声，木木地坐着的少女才终于有了一点反应——她极为缓慢地眨了眨眼，发出了似哭又似笑的沙哑声音：“是……这样的么……我……”
被当面全盘否定了自己活着的意义，而造成这一切的却是她最敬爱也一直以来爱着她的母亲。少女显然已经到了精神崩溃的边缘。
“……所以，我……”
她似乎是想说什么，却只能断断续续地挤出破碎的词语。然后，少女突然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啜泣。
即使是如今，她仍是几乎静默地流着泪。但是，这种努力显然是无谓的，夕见很快大哭起来，一直哭到上气不接下气，最后昏倒在了那里。
然后她一直没有醒过来。
“我也已经知道了。”
看向依旧昏睡着的女儿，月夜见平静地说。
或许是也被那个声音警告过了吧，清子绝望地想。然后，她看到月夜见拿出一串勾玉，摘下其中的两个单独挂在了少女的脖子上。
“有些事情不需要记得太清楚，这些记忆对于她来说只会是累赘。”
不知道他对她用了什么术法，少女一直紧锁的眉头终于有了舒展的迹象。月夜见伸手理了理女儿的长发，说道：“做一场永久不会醒来的美梦吧，晚安，ユウミ。”
目送着绵月丰姬带着少女消失在连通了地面的通道中，清子欲言又止地看向月夜见。
“你在疑惑我的处理方式？”他想了想，简单地解释道：“实际上，大约四十年之前，有神秘的支流介入了她的命运。她的未来从‘空白’变成了‘迷雾’。”
“也就是说……”
“转机，”月夜见说，“于十六年后，转机将会降临。而她未来真正的结局，都将取决于这个转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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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馔津的讲述自然没有那么仔细。她所知道的也只有个大概。尽管她有心再隐瞒一些，然而从那位大人那里得到的命令是全部告知。于是她亲口告诉面前可以被她视作妹妹的少女，夕见，你其实本来是“不应当存在”的。
非常抱歉要将这样残酷的真实揭露出来，但是，确实是这样的。夕见，是因为你的父母对你的爱才使得你能够诞生在这个世界上。请不要怀疑，他们并非不爱你，而是比这世间任何人都要深爱着你，可是……
……作为你“本不应存在”却又因他们而存在于世的惩罚，不仅仅是他们，身为你的“亲人”的我们也永远无法与你相见。
……这大概便是那个“真相”了。
御馔津知道的并非详细的事实，这些也只是从那位大人那里听到的只言片语。再加上一些她私自添加的，起到安慰作用的话，其中的有效信息少得可怜。但是就是这样简略的话语却足以使一直听着的夕见浑身颤抖。
夕见仍跪在那里，被这些话而唤起的破碎回忆在头脑中疯狂地翻绞。御馔津的话已经使她说不出话来，假如所谓真实便是这样的东西，曾经在诹访子大人面前的保证仿佛都成了轻飘飘的一句玩笑话。更何况她竟第一时间回想起了起了在漆黑的天穹之下，那些亲耳听到的，一段一段足以令她如坠冰窟的对话。
——如果说我的存在即是罪，那又为什么要让我诞生于这世上？
夕见只觉得耳边响起了盖过一切的耳鸣声，说不清楚此时是怎样的心情，身为连存在都被否定，被从故土流放的罪人，却心安理得地遗忘了一切。而当之前的一切成为一个被轻易戳破的肥皂泡，当她从不断重置的记忆中挣脱出来，猛然发觉过去的十六年确实是一场人造的甜美梦境。
——在这梦境之中，只有被她告知过真名的人才能成为真实存在的记忆，其余的记忆则都是时时更新的漂亮补丁。但或许是因为“夕见”被世界所排斥，所以，即使是知道她真名的人也纷纷离开了她。
说不定过不了多久，被所有人遗忘的“夕见”便就此消失了——
耳鸣之后接着是剧烈的头痛，御馔津还在说话吗？不知道，似乎听不见外面传来的声音了。然后，夕见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仿佛自己直接倒在了地上。当她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确实是躺着的，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华丽天花板。
是梦终于醒了，还是又开始了新的梦？
“终于来了呢。”
耳边突然响起优雅的声音，紧接着是突然探过来的，与自己竟有七八分相似，容貌绝美的少女面庞。
“这时应该说……欢迎来到永远亭，我的……妹妹？”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1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