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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 2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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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从此,营业所主任老婆再没叫他干什么了,还对他态度很特别,至于别的人就更不用说了。
哥哥呢,既对自己的行为很欣赏又感到不那么踏实,他几次问我,营业所主任会不会因为他那么做记他一仇,却又马上自问自答地说:
“不会!他反而会尊敬我,看得起我!从那以后我是感觉得出来的。特别是他老婆,对我那都有点……我倒不是说那方面的,但她晓得了我这个人是有个性的,我还不是她男人那种没有个性没有男子汉大丈夫气慨的人。她男人虽说是个营业所主任,但像他那样的人当个营业所主任也就到头了,而我这样的人,要是有她男人那关系,又不只是一个合同工,岂止才当上一个营业所主任就到头了!有两回她看我的那眼神……当然了,我是不会朝那方面想的,我还是晓得分寸的,但那确实可以说有点特别。
“我认为其实这也很正常。她接触的都是些什么样的人,那都是只有法当摆设的,如果是上级,那就是只晓得在台上念文件、念领导讲话,如果是下级,那就是个应声虫,只不过在社会上的人看起来是啥子‘国家干部’,像我这样一个有个性的人可以说她还从来没有见到过!我认为你原来那话说得对,女人最欣赏有个性的男人的。像她,我当然是不会爱上她的,再说她长得漂亮,但是,如果实际情况允许又具备一些必要的条件的话,我是能够征服她和把她搞到手的!”
我说女人欣赏有个性的男人,是我中学时代编造出来的神话,它早已被我抛弃,没有想到他都还记得,并且显然是给他留下了“烙印”的。
他可能有点夸张他那个“一击而中”的壮举了,但是,我知道他是一个见“长得漂亮、出身高贵”的女人就想“征服”和“搞到手”的人,见任何“长得漂亮、出身高贵”的女人,见所有“长得漂亮、出身高贵”的女人,他都想“征服她和把她搞到手!”他就是一个被这种“征服”和“搞到手”的欲望焚烧得不得安宁的人。
以我的“个性”,我虽是一个为了个人目的既不可能为别人手捅厕所,又不可能给别人涮尿盆子的人,但是,当初他对我说他已下定了决心要“对他们一击而中”时,我是有些不赞同的,这是替他作想,也是按照寻常人的思路,因为他想的就是升官发财、飞黄腾达,而在中国,谁对谁不会说我们要在官场中混下去、混出名堂,我们要升官发财、飞黄腾达,讨好领导、逢迎领导、不得罪领导、看领导脸色行事、当领导的“老黄牛”和“小绵羊”之类是必备条件呢?但是,我也知道他是一定会“对他们一击而中”的,就凭有那么一个“长得漂亮、出身高贵”的女人在他面前,而且不是别人就是她要他干涮尿盆子这样的事,他也迟早会“对他们一击而中”。
像我们沟里的人们,都说他如何懂得在官场中活人,他也自称最懂中国官场,最知道如何在中国官场中活人,但实际上这可能是双重误会。当初,他以刀威逼父母,他用手捅厕所,都是出于他的“官场理论”,出于他自认为的对“官场”的洞察,这受到了如我们沟的人们的交口称赞,可是,他这一切可能只是深受官场、机关、机构这类东西伤害的社会最底层的青年对官场、机关、机构这类东西既无限恐惧又深恶痛绝的一种扭曲的表现而已,不说明他真的多么懂官场,也不说明他真的如何懂得在官场中混。
实际上,当初面对他为了不让我和他竞争而把刀架在父母的脖子上,他为了“战胜”不知真的还只是他假想出来的“敌人”而不惜用手去捅厕所,捅了又恨所有人,我就感到可能正是他而不是别人才不适合在官场上混下去,他的仕途命运堪忧,不是我不认为在官场中混不需要对别人这么“狠”,对自己也要这么“狠”,而是他这么“狠”更多的不是基于清醒、冷静、理性、真正的谋划和心计,而是他个人的恐惧、伤痛和痛恨,这使他并不可能真正地判明现实,真正心明眼亮,不可能为了“大局”而真正能屈能伸,深谋远虑。
不过,不管怎么说,使他干出“对他们一击而中”的壮举并且走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的,离开了当时特殊的“史无前例”的外部环境,都是完全无法想象的。
这个社会、这个国家面临要么生存要么灭亡而不得不有所选择,但选择的结果是才短短几年十年就神州大地“动荡”不已,“自由主义”、“个性主义”甚嚣尘上,“姓社”还是“姓资”、“一党”还是“多党”、“继续革命”还“和平演变”的几年十年前想都没人敢想的争论不仅摆上了台面,而且日趋白热化,一切让人感到这个社会、这个国家不仅必须“变天变色”,而且就要“变天变色”,多少人感到这个世界已经被推到风口浪尖,多少人出于纯或不纯的动机、实际或不切实际的幻想而感到自己必须迎着风浪而上,或尽自己天职和使命,敢把皇帝拉下马,或不失良机成为新世界、新“天下”的主宰,当不上新皇帝,也要当上服侍于新皇帝左右的人。
在这种情况下,哥哥虽当然不会让自己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执不同见解者”,我们说过他一定不会让自己去触动这个世界所有那些火墙和电网,但是,对于活在那样的恐惧、伤痛和痛恨,那样的“压仰”、窒息,还有复杂、混乱和几乎是病态的□□中烧中的他,他又是一定会“心热”的,不可能甘心当个观望者和等待者,他一定要自己既躲过那些电网火墙又站到那风口浪尖,为“迎接那一天”而奋斗,为翻身做“主人”,主宰新“世界”、新“天下”而奋斗。他几近疯狂地投入到做生意当中,对当“真正的老板”抱着过多过大的幻想,就是源于此。
这个时期,党报、大报大多还是那样的“报”,但是,各种名不见经传的小报、小杂志、小期刊则成了所有愤激、偏激、过激的呐喊、呼吁、声讨、渲泄、控诉的承载者,什么样的观点都有,什么样的话都敢说,一时间在民众中广泛流行,洛阳纸贵。它们成了哥哥主要的精神资源。他恨报、恨书、恨这个世界出版的所有文字,对他来说,它们全是欺世盗名的谎言和鬼话,但是,对这些小报、小杂志、小期刊他却如饥似渴,每期必读,每文必读,读了又读,可以说他虽也“十年寒窗”,却只有这个时期才真正投入地读了些文字性的东西。
但他也囫囵吞枣,不求甚解,它们被大块大块成堆成山地投进他火炉般的灵魂和思想世界中,他无法消化吸收它们,它们却让他热血沸腾,让他生命的烈火,不只是渴求自由、解放、个性的烈火,不只是“我的命运我自己主宰,我的对错我自己判断”的烈火,还有恶火、邪火、鬼火、歪火、病火、仇恨之火、报复之火都燃得更烈更旺。
这一切使他有勇气做出那个“对他们一击而中”的真正有“个性”的行为,但也使他片面化和僵化地理解“个性”,对“个性”误解、迷信和滥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