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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张月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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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哥。”狗剩掏出油纸包裹鸡肉,献宝似的递给祁镇,“我给哥留着呢。”
“还是狗剩知道心疼哥……鸡,鸡屁股?!”
狗剩一溜烟跑了,祁镇象征性追罢两步,旋衔着热气腾腾的鸡屁股,心情颇佳地哼哼着出门去。
徐有贞:“你又到何处去?”
祁镇头也不回:“到去处去。”
山间夜幕降临,伙房点点舒光映于雪面,徐有贞盘坐阶上,半阖着眼,摇头晃脑缓缓吟唱道,“生来膏粱身,酩酊好风尘,福禄前世厚,莫奢一双人。”
余音绕梁,半晌朝虚空之中道,“既来了,便请入内。”
山顶雪野空旷,月色皓皓,祁镇远远跟着袁彬,一路至山崖平实之处。袁彬方立定,自刀鞘中抽出绣春刀,略施身法,刀锋猛一立,眼神骤然变换——
当是时,只见袁彬潇洒挥刀,寒刃光华乍闪,上斩下劈。转而身法矫健,闪展腾挪,刀法大开大阖,一招一式,雄浑古朴,犹如苍劲雄鹰掠过大漠,又似呼啸飓风扫荡深谷,扫起雪粉无数。
祁镇看得痴了,手足不由比划模仿。
袁彬一个纵越横劈,脚步后错,腰身如猎豹般紧绷,使出一招平沙落雁,万总不离心。
“好——!”祁镇大喝一声。
绣春刀仓啷归鞘,袁彬收了身法,气息不见丝毫紊乱,只额头沁出一层晶亮热汗,更衬得墨眉漆目,锐利十足。
“教我教我!”祁镇道,“我也想学功夫!”
“杨弘济没教你功夫?”
“没……没来得及,”祁镇心说统共认识才几日,人就让你遣走了,哪有工夫教。
袁彬颠了颠绣春刀,漠然道,“刀法你用不上。”
“功夫这玩意儿,不是一技知会,万法触类旁通么,”祁镇道,“刀法剑法不都差不多?”
“相去甚远,你不是练武材料,勿白费工夫。”
“你这人!”祁镇深吸一口气,硬憋出一串绵羊音,“袁爱卿~~~~”
“住口!”袁彬猛地旋身,将刀鞘抵在他脖子上。
“别……别激动,”祁镇缩缩脖子,指头推开一寸,“教我呗。”
二人僵持数息,袁彬道,“传男不传女。”
“……”
“你哪只眼看小爷是女的?!”
“莫脱裤子!”袁彬大吼,“知道你是男的了!”
“知道就好,”祁镇心安理得地系上裤腰带,“能教了吧?”
袁彬大窘,摸一把鼻梁道,“扎个马步。”
祁镇撅起屁股蹲下,两手勉强伸直,扎了个歪歪扭扭的马步。
袁彬一脚踹在他膝弯处,将他踹得飞扑出去,一头扎进雪里,祁镇挣扎拔头,脸被冰雪擦得通红,上气不接下气,“你……你做什么!你要弑君?!”
“你既要练功夫,就不要怕吃苦,”袁彬冷漠道,“起来,继续扎马步!”
祁镇双拳攥紧,咬牙爬起,复扎了个十分卖力的马步。
袁彬缓缓抬起一脚。
祁镇:“!”
“勉强可以,”袁彬拂去靴面上雪沫,接着毫不留情一脚踹在他腰上。
祁镇翻滚而出,在雪地上留下极深一道沟壑,半晌奋力爬起,怒视袁彬。
“下盘不稳,”袁彬道,“旁的功夫倶学不成。”
祁镇胸中男子汉火苗蹭窜数丈,怒扎马步半个时辰,遂双腿抖如筛糠,寸步难行,袁彬兀自扛刀,祁镇在身后不住哀嚎,勉力挪回禅房。
狗剩扒在门上,探出半个脑袋,“哥?你回来了?怎不点蜡呢?”
“别,别点!”祁镇小腿痉挛,以一蒲团垫在腹下,趴在榻上动弹不得,咬牙道,“直接进来睡,哥太困了。”
“哦,这是袁大哥给你的。”
狗剩摸黑递进个小圆瓶子,奶声奶气道,“给你擦头上大包的药。”
“你怎不管他叫叔?”
狗剩答道:“袁大哥又不老,而且……袁大哥做饭这么好吃。”
“……”
祁镇疲惫至极,药也来不及擦,便任狗剩爬到床榻里侧,自己伏在榻沿上昏睡。
夜里小腿猝然剧痛,生生将他痛得醒转,见一黑影坐于榻沿边,大手揉搓他小腿,药酒碗中燃着一簇蓝火,在黑暗中散出幽蓝微光。祁镇小腿筋肉纠结,硬如石块,袁彬大掌飞快搓开药酒,施力推揉,将缩紧的腿筋寸寸捋平。
钻心疼痛传来,祁镇埋头咬紧药枕,渗了一嘴苦味。
“疼就说。”袁彬道。
“不疼。”
黑暗之中,袁彬漠然朝他侧脸打量片刻,掌下不断催力,从始至终也未曾听他叫一声痛,待推拿一遍,祁镇浑身已是热汗涔涔,无一处干爽。
袁彬道,“腿上吃力处筋头缩紧,若不及时推开,翌日无法挪动。”
祁镇点头应了,身上立时轻快不少,张了张口,想唤声‘袁爱卿’,又觉得卸磨杀驴不甚厚道,便唤了声:“彬哥儿。”
袁彬不置可否,起身以干布巾拭去掌心残留药酒,背对着他,道,“往后练完功夫,自己推拿。”
“唔,”祁镇点头,倏忽猛仰起头,问道,“你答应教我啦?”
袁彬伸手开门,半边身子沐在月色中,冷道,“明日戌时。”
“好嘞!”
门哐当一声掩上,祁镇翻身平躺,心头说不出的平顺熨帖,竟觉得隔壁断续传来的女子娇吟也格外美妙,蒙头睡了。
袁彬径自来到徐有贞禅房门外,长身立在黑暗之处,静默无声,如同蛰伏的豹子,利爪张开,目中隐着浓重杀意。
鸡鸣三声,东方泛起鱼肚白。
一窈窕女子悄然推开房门,姗姗而出,信手整理衣衫环佩,将绣鞋除去,并立于墙根下,单着罗袜,朝祁镇房间走去。
正当此时,身侧乍然闪过一线白光,那女子警觉侧身,袖中银线咻忽弹出,叮地一声与绣春刀碰在一处!
袁彬一击不中,立即撤步横刀,女子一展身形,两掌之中竟隐约闪着一线银光,乃是一根极锋利的天蚕丝线!
女子容色极为妍丽,此时如斯媚眼尽是骇人杀意 ,娇嗔道,“本以为杨弘济走了便能下手,没想到却来了如此厉害的货色,这中原的小皇帝当真值得这么多人卖命?”
“少废话。”袁彬道。
“真是不通情理呐,”女子道,“小哥哥功夫这般俊,不如同我回蒙古,效忠可汗……”
袁彬横刀劈来,力敌千钧,女子线走柔术,如跗骨之蛆,牢牢缠在刀刃之上,二者摩擦,带过一道霹雳火星。袁彬撤步后错,那女子奋力稳住,却是难敌巨力,被绣春刀牵制,扯得跃起,狠狠掼在地上。
袁彬蓄力于掌,挥刀顿扫,刀刃上天蚕丝骤然崩断!
女子咳出一口鲜血,面上血色尽失,心知今日碰上硬手,恐是逃不出性命去,索性勉力支撑,背水一战。
袁彬招又连招,不给对手一线喘息之机,女子手中再无兵刃,不由连连后退,不多时胸口腹部倶被砍伤数刀,血流不止。
女子渐渐不支,袁彬愈战愈勇,刀法渐次不穷,眼中嗜杀之气迸射,绣春刀寒光一凛,一刀贯穿女子胸膛!
女子双目骤然睁大,口中喷出鲜血,衣衫浸染,苍白指节僵硬屈伸,试图抓住袁彬前襟,却只能徒劳地滑落。袁彬手肘抵住她肩颈,猛地抽刀,鲜血迸溅。
东方既白,万丈光芒铺洒,女子软倒在雪中,瞳孔逐渐扩散,终于断了气息。
“阿弥陀佛……”
徐有贞双掌合十,沙哑道,“贫僧本已快要将她渡化。”
袁彬漠然擦了刃上血迹,道,“善人历尽艰险方能成佛,恶人只需放下屠刀即可,老天不公。”
“各为其主,何来善恶。”
禅房西北角,睡眼朦胧的狗剩大清早上茅房,极目尽是一片猩红,狗剩定睛看去——
“血……血……杀人拉——啊啊啊!!!”
袁彬疾走两步,迅速抱住狗剩,三指在他后脖颈处轻轻一按,狗剩身子一歪,继续昏睡。袁彬拇指划过他的喉咙,食中二指缓缓锁紧,狗剩在睡梦中发出痛苦的喘息,小脸憋得通红。
“何必再造杀戮,”徐有贞并未开口,却有磐钟般梵音于山间激荡,令人神魂彻悟,心生清明,“幼子无辜。”
袁彬反复吐息,终究收了手,将其抱起,送回屋里。
祁镇尚在沉眠,清晨熹微光线透过窗棂,一缕映在脸上,他稍微长了点肉,面色逐渐变得白嫩健康,侧脸依稀生些细小绒毛,像一颗饱满的桃子。
袁彬张开手掌,沉默地罩在他脸旁,遮挡住那一小片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