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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井木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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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彬来了。”
“袁彬是谁?”祁镇道,“正派反派?”
“?”
“是敌是友?”祁镇解释道。
“于你而言,应当是友非敌。”杨弘济答,“袁彬眼下已至禅房,想必宫中生了变故,我们速速回去,脚盘上来,抓紧了。”
杨弘济左手提鸡,右手挂鱼,身后背着个小徒弟,旋加快脚步,足下暗暗催劲,只一炷香工夫便出了林。远远看见禅房所在,一劲装男人立于雪野之中。
行至近前,祁镇方看清那男人面目,袁彬生得极俊,黑色飞鱼服裹身,身材尤其健美挺拔。两道浓眉如同甫一出鞘的寒锋利刃,斜飞入鬓,双目犹似猎豹般嗜杀,鼻梁高挺,嘴唇薄而转折,锋锐性感。
杨弘济将祁镇放下,令他领着鸡鱼,朝袁彬拱拳道,“袁正使。”
袁彬抬手回礼,腰腹衣摆上湿了大片,于雪上甩出一道血点子,杨弘济蹙眉问道,“杀的什么人?”
袁彬:“跟上数条蒙古狗。”
血腥气扑面,呛得祁镇头晕目眩,袁彬低头,鹰隼般盯住他。
“是他?”
分明疑问的口吻,被他说来却冰冷笃定,祁镇心头打颤,几乎不敢与其对视。杨弘济让祁镇别过脸,令袁彬看他耳后胎记,袁彬略微颔首,不置一词。
“镇儿,”杨弘济蹲下身,与祁镇平视,“你将鸡鱼拿进去给有贞大师,师父有事与袁正使商议。”
“我也想听。”
“听话。”杨弘济大掌扣住他的头,轻揉两把,“回头师父给你烤鱼吃。”
祁镇扭头走了,待其入禅房大门,袁彬道,“他不像先皇子嗣,他的眼中没有杀伐,不会是个好君王。”
“不会杀人的皇帝,未必不是好皇帝,”杨弘济道,“镇儿与先皇不同,但定会是个好君王。”
袁彬不置可否,以脚尖拨雪,将地面血迹掩了,袖上金线织就飞鱼为血所染,瞧不出轮廓来。
“宫中出了何事?”
“宫中无事,”袁彬答,“麓川思任发叛乱,曹吉祥带兵征讨,受困途中,阉人到底不可托付。”
“朱勇呢?”
“朝中拥护襄王呼声甚高,朱勇已称病数日,眼下方出京城,二者,一半虎符在你手中,兵马无以调动。”
杨弘济眉头紧锁,思索片刻道,“那我便走一趟罢。”
“兵符只可交于上将军,为今之计,只得如此。”
“镇儿在民间长大,性子却不坏,还请袁正使多担待。”
“护主乃是锦衣卫分内,杨大人宽心。”袁彬道,“杨大人原计在此处停留到几时?”
“年关之后便动身,救镇儿时惊动了蒙古将军哈铭,本想躲些时日,眼下你杀了尾随之人,此处也已不周全。”
袁彬点头,“那便早做准备,我自会护他周详。”
“甚好,”杨弘济尚有些话想与祁镇交代,便道,“我的剑还在……”
袁彬从腰后抽出龙泉剑,“剑在此处,”抱拳道,“恭送杨大人。”
杨弘济:“……”
“也罢,”杨弘济笑道,“那就有劳袁正使,替我给镇儿烤条鱼吃罢。”
祁镇遍院寻了一圈,不见徐有贞,倒被饥饿的狗剩扑个满怀。
“哥!”狗剩惨烈大嚎,“你上哪去了!我饿死了!”
“臭和尚没给你做饭?”祁镇忿忿道,“太可恶了!师父明明给了钱的!”
“做饭了,”狗剩委屈道,“他,他自己把肉全吃了。”
“这还了得!走,哥带你讨个说法去!”
“不用了哥,”狗剩盯着野鸡,眼中放光,“先把鸡炖上吧?”
“行,炖好了咱四个人吃,不带徐胖子。”
“四个人?”
“你,我,师父,还有袁彬。”
狗剩:“袁彬是……不管了,先炖鸡!”
祁镇:“……”
两个小孩艰难拎鸡抱鱼,来至伙房,狗剩尚不足锅台高,勉强搬了个小凳蹬着,朝大铁锅里注水。
祁镇撸起袖子,手提菜刀,气势汹汹面向野鸡,半晌泄气道,“你会杀鸡不会?”
“我?”狗剩小手指着鼻尖,“我是小孩儿。”
“我现在也是……”祁镇捏了一把自己柴火棍似的小细胳膊,自暴自弃,“不然你吃鱼罢,哥给你做生鱼片?”
“不!我要吃鸡!”
“要不你吃鸡蛋罢,荷包蛋?”
“不!我要吃鸡!”
祁镇双手扭着鸡翅膀,正自琢磨如何下刀,蓦地眼前白光一闪,鸡头滚落,血柱喷涌,瞬时溅了祁镇一脸热鸡血!
“哇啊啊啊——!!!”
猛一撒手,无头鸡扑啦啦飞将出去,血飚得满墙,被整齐削断的脖颈不住喷血,却似生命力依旧顽强,抖落无数羽毛,遍地寻找遗失的头颅。
袁彬倚门而立,须臾大步入内,将钉入墙面的绣春刀拔了,反腕夹在腋下,蹭去血迹。
狗剩受惊,仰天大哭。
“你!你!”祁镇气结,“你做什么!”
“杀鸡。”
方才那一刀几乎贴着祁镇手臂而过,哪怕偏差毫厘,便会取其一臂,袁彬毫不在意地归刀入鞘,走上前来擒住无头鸡,按在滚开锅中褪毛。
祁镇把嚎啕得直抽气的狗剩从凳上抱下来,令他去找徐有贞,回头问袁彬,“我师父呢?”
“走了。”
“走了?!走去何处了?”
袁彬停了手里的事,拉过小凳坐,“去为你征讨叛贼,收复失地。”
“师父……”祁镇心头酸胀,转身要追,被袁彬以小指勾住腰带,徒劳跑了几步,脚下一绊,险些跌倒。袁彬就势松手,令他朝前扑去,额头咚一声碰在咸菜缸沿上,摔了个马趴,额头顿时鼓起个大包,伏在地上久久起不来。
“冷静下来了么。”袁彬道,“过来烧火。”
祁镇爬起来,袖子抹一把脸,好汉不吃眼前亏地凑过去,拾柴打扇子。
“他说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袁彬将鸡毛薅净,反问道,“他是你什么人?”
“我师父。”
“错!”袁彬斩钉截铁道,“他是你的臣,你的将,你手中的刀。”
祁镇不吭声,袁彬继续给鸡开膛,取出一挂内脏。
三人虽相识时日不久,祁镇却是真心将杨弘济与狗剩当做相依为命之人,如今乍然分离,心中不免觉得空落落,再看袁彬,不由更觉得冷硬难处。
不出半炷香光景,祁镇便迅速重整旗鼓,仿佛将杨弘济已走之事忘在脑后,内心强大的臭不要脸防线急速重建,适应环境与自来熟能力迅猛提升,嬉皮笑脸凑上前,问道,“袁爱卿,有什么朕能帮忙的么?”
袁彬猛一停顿,眉宇之间遍布戾气,“你还不是皇帝。”
“我先练练,”祁镇道,“早晚用得上。”
“杨弘济没有告诉你,在外不可泄露身份?”
“哦,我给忘了。”祁镇瞬间泄气,垂头耷拉脑地拾掇好鸡内脏,刷锅煮水。
袁彬沉默地将鱼一并开膛,洗净血水,以铁签穿了,刷上作料黄酒,架在灶台边上烤。
“你是锦衣卫指挥使?”
袁彬略一点头,铁锅里水滚了,不住翻花,水雾蒸腾而起,令他面部冷硬线条柔软一些。祁镇偷着打量,觉得这人最摄人的顶数这双眼,无端让他想起盘踞在哈铭肩头上那只隼。
“你从宫里过来的?”祁镇又问,“你知不知道宫里还有个皇子,名字叫朱祁钰?”
袁彬低下头,极为复杂地看了他一眼,“你问这些作甚?”
当然是知己知彼,祁镇哂道,“我听师父说的。”
“没有这人,宫中唯有襄王。”袁彬道,“你师父骗你的。”
祁镇懵了。
烤鱼焦糊香味传出,袁彬将之翻了个面,继而把烧滚的水注入蒸笼最下层,叠上笼屉,放好白斩无头鸡,又朝鸡肚子里添了一把干栗子,撒葱花椒盐,佐以黄酒芦柑。
“真没有么?”祁镇围前围后,喋喋不休,“叫朱祁钰,你再想想,襄王叫不叫朱祁钰?”
袁彬被缠得心烦,大手提起他后脖领子,拎得脚不着地,冷道,“襄王名唤朱瞻墡,是先皇胞弟,并非皇子,宫中无朱祁钰,懂了?”
祁镇被前襟勒住脖子,一口气提不上来,憋得面色通红,连连点头,示意十分清楚,完全明白。
袁彬松手,祁镇连滚带爬起身,一句也不敢再多言,拎着鸡鱼内脏出伙房,寻处掩埋。
“哎哎哎,鱼泡给我留着。”徐有贞抱着白肚子站于门外,扬手阻拦道,“旁的丢去不可惜,那鱼泡可是有大用处。”
“你你!”祁镇怒道,“你昨天晚上!你!我都没睡好觉!”
“红木板子隔音差,贫僧有甚办法,不若小施主多捐些钱财,贫僧将这禅院翻修一遍,保你听不见半点儿动静。”
“你这花和尚!德行有亏!”祁镇满肚子委屈无处诉,语无伦次,“都怨你!我和师父没有睡好,今天上山碰见巨熊!师父走了!师父走了!”
“你说甚?!”徐有贞颤抖道,“老杨……老杨他……太突然了……”
“突然你个三舅姥爷!我说我师父下山了!”
徐有贞长吁一口气,“惊得贫僧这一身汗,我就说么,卦象上也无甚预兆,怎么突然就……杨施主既下山去,贫僧便不多留二位小施主了,请自便罢。”
祁镇:“……”
“臭和尚,你未免也太黑心肠了罢,”祁镇道,“我师父刚走,你便要欺凌弱小?”
“小施主此言差矣,”徐有贞双掌合十,恍惚洞察世事,“你可不弱小。”
祁镇一怔。
徐有贞接着道,“若想继续蹭吃蹭喝,还请续费。”
“你!”
“我没钱!”祁镇道,“我的钱全在你腰包里!”
“此言又差矣,钱财乃身外之物,杨施主施舍钱财乃是孝敬佛祖,并非为贫僧独吞,贫僧已将之尽数捐予寺庙,至于伙食投宿,这个这个……”
“我没钱!”
“请自便。”
清蒸嫩鸡香味袅袅传来,二人腹内同时翻涌。袁彬斜倚门板,指尖一动,徐有贞摊开手掌,接下三枚明晃晃金叶子,立即眉开眼笑,化作大肚弥勒模样,笑道,“出家人慈悲为怀,贫僧不过与小友逗趣罢了。”遂将金叶子敛入荷包内,“袁少侠难得上山,不妨多住些时日。”
“不敢劳烦,”袁彬冷硬道,“年后就走。”
祁镇暗爽不已,心道可算教这臭和尚吃个瘪,便越看袁彬越顺眼。
徐有贞半点不见恼怒,含笑颔首,飘飘悠悠奔伙房而去。
狗剩闻味儿赶来,口水直下,一叠声道,“吃,吃,吃饭了么?”
“能了。”祁镇回头去瞧,袁彬提着绣春刀正欲出门。
“要吃饭了,也快天黑了,你到哪去?”或许是杨弘济一声不吭地离开,他心中陡然生出一种极陌生的感触,近乎孤独又脆弱,不愿意有人再走。
袁彬脚步停驻片刻,似乎没打算同他说明,祁镇望着他背影,默默低下头,须臾,袁彬道,“不饿,去练刀。”转身出门。
祁镇猛地抬起头,眼中迸发出光彩,四肢百骸倶是温暖。
“有的吃就不错,还顾得上旁人,小施主一看就没挨过饿。”徐有贞与狗剩一人攥一只鸡腿,蹲在伙房门口嘲他。
狗剩有奶就是娘,立即倒戈,奶声奶气地道,“一看就没挨过饿。”
徐有贞道:“不必挂怀,袁少侠乃是锦衣卫,平日里吃的是乾粮,占胃得很,饿个一顿两顿不在话下。”
“我,我才不在意他饿不饿,”祁镇不自然地摸了把耳垂,“你俩……你俩把鸡腿全吃了?!”